周新华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古圣人老夫子说的。民间也有“民以食为天”之说。又道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一点,对于中国人来说,“吃”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说,中国人的文化就是“吃”的文化,固然过了;但若说在中国人的文化里,“吃”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说法恐不会有太大异议。
孔子曾赞誉学生颜回“一瓢浆,一箪食,居陋巷”,认为他艰苦朴素做得好,但自己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孔老夫子在“吃”的问题上也是言行不一。老子也曾说:“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吃最要紧,其他可以不问。民间则有“着威风,吃受用,赌对冲,嫖全空”之说,意为什么都假,只有吃进肚子是真。
中国人在吃上面讲究,可真是不会玩虚的。结婚要办喜酒,自不必说,即是不幸死了人,照样要吃,那叫“豆腐饭”。说白了,遇到婚丧,庆吊只是虚文,果腹倒是实在。中国人从前见面,最多的问候语即是“吃了吗?”即连小孩子做游戏,最喜欢的居然也是“扮家家酒”。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善吃的民族。
无怪乎自明代闭关锁国以来,国人在科技上大大落后于西方,让洋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但与此同时,“中华料理”却漂洋过海,在洋人的地盘里生根发芽,遍地开花。你看现在地球上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哪里没有中餐馆?
中国人对“吃”的爱好,也可于日常使用的语言、文字中证之,其例俯拾即是。
比如说,“吃”这个字从国人嘴里说出来,含义即丰富得很,远远超过它的本义。像“吃亏”,“吃力”、“吃惊”,这几样东西,哪一样是可以“吃”的?受教训长见识,叫‘吃一堑,长一智”。一件事承受不了,叫“吃不消”、“吃不住”,没把握则是“吃不准”。混得好叫“吃香”、“吃得开”,反之,混得偃蹇不得志,当然就是“吃不开”了。寻人不遇,碰上铁将军把门,叫作“吃了闭门羹”。希求过分,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一个人难对付,叫“软硬不吃”,被人诉讼也叫“吃官司”。让人难堪,叫“吃瘪”,更绝的还有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一件事搞定了,叫“吃了定心丸”。鲁迅当年给曹聚仁写信,对上海方言里管“挨打”叫“吃生活”甚感兴趣,还写进了《且介亭杂文》里。从前打仗被打死了,叫作“吃枪子儿”!反正什么事都能与“吃”扯上关系。最有意思的是上头发了红头文件下来,让你“吃透精神”。文件精神也能拿来“吃”,中国人的“吃”,可真是无所不包了。
有趣的是,对于所从事的职业,国人也习惯于用“吃”字来表示,做什么行当就叫作吃什么饭。“吃赌饭”,“吃教书饭”,“吃文字饭”,演员是“吃青春饭”,诸如此类,最不要好的就是所谓“吃软饭”了。依此类推,职位当然就是“饭碗”了,当然最好是“铁饭碗”甚或是“金饭碗”,不会随便砸破的。
另有一些词汇或成语,虽然没有出现“吃”字,但其内容却与饮食活动有干,同样鲜活生动得很。如以美景来喻美食的“秀色可餐”,以汤羹和烧烤之美味来喻人人赞赏之物的“脍炙人口”,比喻觊觎某种事物的“垂涎三尺”,比喻小恶惹大祸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不知为何,一拿“吃”来说事,就格外活色生香,这些富含美妙人文韵味的词汇,为中国语言增色不少。
更有甚者,国人拿“吃”来说事,还能上升到治国平天下的高度。最著名的,莫过于老子在《道德经》中“治大国若烹小鲜”那句格言了。老子是用煎小鱼来晓喻治国政策必须准确稳定,如果朝令夕改,就像把铲子乱铲乱翻,锅里的小鱼就会被铲烂。再如春秋末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晏婴,也用烹调的原理来比喻政治上的“和”与“同”,用以讽谏齐景公:“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口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大意是,“和”是五味通过水濡火烹相济而美味,“同”只是单一滋味的相加,是无济于口味的。为政之道也一样,搞一言堂,热衷于清一色,不是国家之福。这段著名的烹调理论,也是一段出色的政论。
中国人对吃上心,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华饮食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这有几层含义,一是饮食内容之丰富,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几乎就没有中国人不会吃的:二是饮食习俗之多样,别的不说,单是每个厨房必备的锅碗瓢盆之类炊食具,自古到今也是种类纷繁,写下来就是厚厚的一本书。
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专门介绍中国古今炊食具的书籍在坊间还甚少见到,不免有遗珠之憾。今杭州出版社出版《中华食趣文丛》,将《调鼎集》一本纳入,庶几可以填补这一空白,可说功莫大焉。
(本文为《调鼎集一一中国古代炊食具丛谈》一书代前言。《调鼎集》,周新华著,中华食趣文丛之一,杭州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