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
雁荡或称雁荡山、雁山。我到雁荡有二十来次。雁荡和黄山、泰山、张家界很不同。黄山的松绝对漂亮，就是几寸长的芽松，枝条旁逸斜出，像是少女卖弄舞姿。还有成团成团的云，翻滚，乱飞，使人非常慌张。泰即大，泰山就是大山，老实说，不懂历史和文学，游泰山实在没有意思。别去为好。孔子走到山顶，秦皇汉武登山封禅（秦始皇只上去一半，止于风雨），唐玄宗还写了《纪泰山铭》。在经石峪，一个石坪上，不知哪个朝代，刻上一部金刚经，一字一尺半！写泰山的诗歌，李白就有六首，而写得最好的还是杜甫的《望岳》。但泰山几无美丽的自然景观，这是最大遗憾。还有遗憾的是少水，泰山少水，黄山也少水，张家界也少水。张家界与泰山相反，自古远离政治文化中心，深藏闺中，没有文化沉淀，近现代的文人骚客都没有来过，殊为可惜。但张家界的山真是好看，千姿百态，都峭拔，嶙峋，瘦险，鬼斧神工。像是奇美的村姑。
但，山少了水，就少了灵气，就像男人少了炯炯目光，女人少了摄人心魄的性感。退几步说，爬山累了，水边坐一坐，洗洗手，濯濯足，额头擦一擦，男女开开玩笑，就不累了。
雁荡是不缺水的。看看名字吧，雁，荡。大雁歇脚在芦花边，湖水荡漾。“荡”在雁荡却作名词讲，是小湖的意思。“雁荡”就在雁荡的山顶。因而这里有许多的瀑布，炫目的有大小龙湫、三折瀑、燕尾瀑等。单看瀑布，大龙湫当然为最。雨后初晴，白水溢于“雁荡”，三迂四折，奔腾呜咽。石横水怒，树退草淹。及至龙湫豁口，白练飞扑而下，上下千仞。上者整匹亮闪闪，的确为瀑，为布；下者不安分起来，扭曲，拱突，飘忽，或条分缕析，或盘旋飞舞。将落至潭上，是粒粒珍珠，千千万万。珍珠撞击水面，訇訇作响。继而化作烟雾，化作玉尘，化作扬花。你离瀑布近一些，到崖下站一站，看白练飘忽，让玉烟打湿你的脸，感觉肯定很好。起码说，得在崖下的茶寮坐一会儿，叫女人泡一杯刚刚采做的雁荡毛尖，一边品茗，一边观赏瀑布的妖娆百态。疲劳消遁。有彩虹饮水，五色昳丽，发生在你身子的边上，你精神大振，欣喜莫名。
灵峰是雁荡的心窝。好岩叠嶂，奇峰环出，形象各异。合掌峰是灵峰的代表作，拔地万丈，中空而成观音洞。依岩构筑九层楼阁，佛们众多，僧们众多。漱玉叮咚，香烟缭绕。我对香烟天生过敏，登顶只有两次。赶紧退下来坐在鸣玉溪中的凝碧潭边，观游鱼碎石、含笑树上飘落水中的红叶。无端风生，即使酷暑，此地清凉。
但，我独喜欢中折瀑。这同我一介平民的秉性有关，这同我尤爱小品有关。中折瀑是看不见的，她藏在翠绿的夹缝中。你沿溪拾级而上，听溪水溜溜佩鸣。溪水来自下折瀑、中折瀑、上折瀑。到中折瀑要爬二十分钟曲折的路。游雁荡有一特点叫“看山不爬山”，惟独游中折瀑要爬一爬。爬一爬我以为是必须的，体现着追求和向往嘛。好东西递来被你所不屑，自己努力才有意思。中折瀑的石级很宽，路下多高大的斛树、梧树、榉树和松树，有的枯朽倒下了；山的一侧永远的青翠，藤萝疯爬，有紫藤被挑出，搭成厚大的凉棚，下雨不漏。站在山楞上，遐迩葱茏，形势奇异，春看杜鹃如火，秋看枫叶如醉。小歇一会儿，腋下汗尽。再转一个山楞，中折瀑到了。你发现中折瀑与世隔绝，所在幽深，毫不张扬，模样冷艳。她精致极了。石壁浑圆中规，洞径越下越深，潭边凹陷厉害，想见万万年水的回荡冲涮，想见岁月远古，天象洪荒。今天，潭边修石径，没有风，少人，瀑布静静直落，没有大龙湫的忸怩放肆，站在石径上背壁面东，看天水，看深渊，看洞外的苍茫，感想不知所之。
中折瀑直上，未达上折瀑处，有当代文学大师林斤澜（对不起，我是林迷，言必称林）“山深海阔”的篆字摩刻。林斤澜十多岁在温台交界跑地下交通，走的最多就是这条路。林斤澜的大师意义远远还没挖掘，故乡人知他是个作家，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作家。他走的是冷僻的路，人气并不喧嚣。因而把他的题词放在中折瀑之上，是极其恰当的。——他还健在，愿他长寿。而雁荡最早的摩刻当是杜甫祖父杜审言的“审言来”。有人疑之。人疑我不疑。杜审言以狂妄出名，每有诗得，曰：“某某（指他的诗仇）看到这首诗，就会气死！”“审言来”，还会是谁的口气呢？
还有存疑的是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一诗。有人以为斤竹涧在绍兴。我以为不确。绍兴有斤涧路而无斤竹涧。——谢灵运守永嘉，保存至今的仅21首。他自恃豪门，为人娇纵，以谋反罪砍头广州。因而许多诗歌遗失，写雁荡的只留这一首，是非常可能的。他在《游名山志》中写道：
“新溪蛎，味偏甘，有过紫溪者。
芙蓉渚有耸石头，如初生石头，色皆青白。
芙蓉山有异鸟，爱形顾影，不自藏，故为罗者所得……神子溪，南山与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
上文的“新溪”“芙蓉渚”“神子溪”“斤竹涧”都在雁荡。还谈到新溪蛎，“蛎”即牡蛎，必须活吃，绍兴远海，宁波运来，泻肚无疑。雁荡在海边，“斤竹涧”在雁荡，没得说的！
历史上，光临雁荡的名人是很多的。我有点了解并感兴趣的还有怀素、贯休、沈括、秦桧、王十朋、陆游、朱熹、陈亮、叶适、赵师秀、方孝儒、徐霞客、唐寅、文徵明、徐渭、汤显祖、董其昌、戴名世、方苞、郑燮、袁枚、吴昌硕、黄宾虹、梁启超、于右任、李叔同、马一浮、郁达夫、潘天寿、张大千、沙孟海、汪曾祺……他们或留摩刻，或留文画，或有记载，都让雁荡引以为豪。顺便说说，雁荡有败笔，如峰峰之间的“飞渡”，或有的当代摩刻太草率。石头不会再生，摩刻应慎之又慎，对象应该或字写得极好，或诗做得极好，或官当得极好……
再说林斤澜四字“山深海阔”，我以为极准确地使雁荡区别于其他名山。雁荡背靠括苍山脉，而面临东海。因而她的神律韵致，和别地不同。她既雄浑奇伟，而又空蒙洇润。空蒙洇润，是因为“海阔”。黄山、泰山、张家界即使春秋，仍然闷热；雁荡就不同，夏天也凉风习习，海边雁荡，总给人清清爽爽的感觉。在雁荡，待上半个月，人不会累，不会厌倦。你可以大啖海鲜，吃吱吱叫的黄鱼，嚼袅袅动的乌贼。雁荡的海鲜是很多的，单是海涂上的美食，也叫人拳拳耽恋，如泥蒜沙蒜团蒜，如泥螺辣螺刺螺，如血蛤文蛤瓜子蛤，还有对虾和蛏子。特别是蟹类，我以为梭子蟹尤其鲜美，或清蒸，或家烧，或生醉，一不留神，差一点和舌头一并吞下。还有牡蛎，闻鲜味啊，三月不管韶乐了！当年
的确，雁荡是很有特点的名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