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利
老杜名句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柏行》),极言孔明庙前古柏的高大,以象征其人格和功勋。孰料沈括不懂艺术夸张,在《梦溪笔谈》里责难杜甫不懂科学,把古柏写得太细长了。为此,后入聚讼纷纷,“辩”“驳”不休。无独有偶,小杜名句“千里莺啼绿映红”,亦遭明代学者杨慎讥评:“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坚信“千里”乃传抄之误,应改为“十里”。(不过,十里就听得见吗?)显然,沈括和杨慎误将艺术等同于科学了,故出此腐见。“历史文化名人潘金莲第19代玄孙西门不二向社会各界郑重宣布,不日将面向海内外公开招标拍卖珍贵历史文物———潘金莲竹竿一截。”并筹建“潘金莲竹竿研究会”和“潘金莲纪念馆”。笔者虽未见其全文,但从上文的调侃语气(“西门不二”“竹竿研究会”云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看,此显系一篇寓庄于谐的戏说文字。换言之,这是文学而非新闻、广告。但不幸的是有人较真了。《潘金莲独白》(原载《文汇报·笔会》后入《杂文选刊》2003、8)端起学术架子纵论潘金莲与西门庆“都是大作家妙笔生花、精心虚构的人物典型”,且《金瓶梅》中他们“从未生育过一子半女,哪来子嗣后代呢?说白了,纯属子虚乌有的幻影把戏。”作者愤然道:将潘金莲称为历史文化名人,“岂不是糟蹋历史文化,开了历史的大玩笑!”“这样的‘史家考证’,岂不是‘无中生有’,闭着眼睛瞎说。至于奴家的竹竿打着西门庆头巾一事,更属小说家言,艺术虚构,哪来半截‘历史文物’的竹竿子?”
问得好,说得是,点得准。言之凿凿,笔扫时弊,矢矢中的。但要命的是,人家并非真的拍卖历史文物,压根儿是杂文,无非借潘之酒杯浇胸中块垒,泄其怨怒之气。正象习见的借《红楼》《西游》《水浒》里的人物和情节讽世的杂文一样,万不可坐实当真。思及此,《潘》文就立不住了,犹如沙基造塔,不推自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的疑问是:作者一时失察,“大战风车”自说自话尚情有可愿,那么我们的编辑先生(且是大报名刊)是怎样把关的呢?想想似无失察的理由。
编辑的职业令人肃然起敬。记得蒋子龙有一妙喻,大意是:编辑就象混凝土里的钢筋,不可或缺但又看不见,默默为他人作嫁衣。笔者操角觚为文,自然少不了编辑们的一路提携和关爱。譬如《演讲与口才》的毛可敏先生,我始终铭感不忘。但毋须讳言,有的编辑学识、素养令人不敢恭维(至于文格,《文学自由谈》2001、1王英琦的《呼吁文坛公道》曾重炮轰击,快人快语)。低级错误在他的红笔下也能一溜而过。有时文稿面世了,但笔者惨淡经营的某些“华彩”句段不见了,成了刀下之鬼。这类轻删擅改让作者尴尬、无奈,闹出诸多芥蒂来。难怪有的编辑部要求不愿删改者特别注明,自有其操作上的苦衷。众所周知,编辑最可贵的是独具慧眼。慧眼从何而来?得之于胆识和学养,立之于“杂家”的知识基座之上,眼力与腕力共生互渗。当然更须历练。二十年前,王蒙疾呼作家要学者化。相比之下,窃以为编辑学者化应是题中应有之义。饱学如周振甫、张中行辈,可与文化昆仑钱钟书对话,实属编坛造化。
早些年北大一著名诗评家在赏析徐志摩的短诗《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时,不慎将“沙扬娜拉”(日语“再见”)说作人名,令人匪夷所思。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某著名作家竟将黄庭坚的名句“江湖夜雨十年灯”,误为自家梦中得句,徒留笑柄。还有学者将韩愈的寓言《毛颖传》当传记分析,殊不知这是韩夫子的障眼法,此“传主”毛颖乃毛笔化身……凡此种种,固然是为文者治学不严偶尔走眼,但是,设若把关编辑学养深厚,慧眼如炬,红笔轻轻一勾,那可杜绝多少笑柄啊。避免出乖露丑的作者尤其是教授名流该如何感恩戴德。准此,新近行销坊间、专挑余秋雨硬伤的《石破天惊逗秋雨》,恐怕就没那么厚了。甚至我这块“豆腐干”也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