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舟
一直以来都以精通中文为自豪。因为地球上有五分之一强的人在说中文用中文,而且中文言简意赅,望字便能达义,甚至从偏旁字形结构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哪像如蚯蚓般的拼音文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一点辙也没有。更何况,据最新研究成果,学中文用中文有利于开发大脑,促进智力发展。地球上再也没有比中文更好的语言文字了,就让那些形形色色的洋人们笨去吧。
刚踏上加拿大的国土,自知洋文半生不熟,心中不免发怵,好在到处都能见到华夏同胞,加拿大政府也扛着融合多元文化的大旗,把中文的地位抬得挺高。于是,在我把惴惴不安的心放稳妥之余,感念之情也油然而生。你瞧,银行的橱窗上不是到处都贴着“我们会说广东话”、“我们会说闽南话”、“我们会说国语”的标语吗?我还怕什么。
可是,没想到加拿大人民的体贴和我引以为豪的中文不但没救我,反而把我折腾得云里雾里,硬是找不着北。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考驾照。加拿大政府想得真周到,也的确体恤我们这些新型文盲的苦楚,居然还能让我们用中文参加考试。还犹豫什么?当然选择中文啦。
从朋友处借来中文版的驾照学习资料翻阅,我吃惊地发现,我的理解力竟然如此之低,以至于还不如英文。在硬着头皮啃了三天之后,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用中文参加考试的决定,而宁可用我那半生不熟的英文。
你是不是认为我有点言过其实了?非也。当然,也可能是我天生愚钝,不善接受新事物吧。比如说“扒头”,等我差不多读完了整本小册子我才明白它既不是“爬墙头”,也不是“扒猪头”,而只是“超车”的意思。“燕梳”呢?给燕子梳理羽毛?似乎没那个必要吧,原来,它是英语“INSURANCE(保险)”一词的音译。还有“前波”、“后波”、“棍波”、“自动波”什么的,也着实让我迷糊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总算闹明白,那是“前进档”、“倒车档”、“手动档”、“自动档”的意思。“呔”是什么?我只知道字典上说是“大喝一声”的意思,只可怜到现在我也没明白它到底表示什么。
使我迷糊的远不止这些,每每翻开报纸或走上街头,总会碰上让我瞪着小眼傻愣半天也反应不过来的词句。有时候,凭我的智慧还能猜中个八九不离十,有的时候,便只能打电话请教朋友了,谁让我虚心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呢。像“柏文”(公寓,APARTMENT的音译)啊、“仙”(货币单位“分”,CENT的音译)啊什么的,都是在朋友的鼎力相助下,我才恍然大悟,学有所成的。
这些都还算好的,最令我痛苦的是那种字典上查不到,电脑上也打不出来的所谓汉字。看那偏旁结构像中文,可是,我既不知道它怎么念,更不明白它的意思。这时候,我才羡慕起那些如蚯蚓般的拼音文字,至少,他们不会遭遇我这种干着急的痛苦。着急之余,只能感叹今人就是比古人聪明,而我却不幸是今人中的笨人。
面对这种不伦不类的中文,感叹过后,我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或者观念来。究竟是五千年的中文没有发育成熟,还是多元文化融合出了伟大的成果,抑或是自己没跟上“地球村”前进的步伐?我该保持那种我以为经典的中文呢,还是引进这种融英文港文台文还有VAN文于一炉的中文好呢?
好钻牛角尖的我始终没把这事想明白。也许,正如这个移民国度客观存在着的一切现象一样,并无所谓好坏,只要存在着,便是合理的。这就是适用于一切,也能解释一切的当代进化论。
对于每一位真实地生活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人来说,你要么适应它,要么被它所抛弃,钻牛角尖的后果除了自寻烦恼之外,大概再也不会有别的收获了。
蒲公英与移民
初夏踏上温哥华的土地,感觉到处郁郁葱葱,满目苍绿,整座城市掩映在生机盎然的植物世界里,遗憾的是,自己熟知的植物并不多见。这样一来,虽然异国风情更足了,但对于并不以旅游为目的的我而言,反而平添了几分陌生感,无形中又使我与这座城市多了一层隔膜。只有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草令我惊喜,使我倍感亲切,说得酸溜溜一点,它在很大程度上解了我的乡愁。那就是蒲公英。
久住温哥华的人大概都会意识到,这种毫不起眼的野草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无所不在,凡是有绿地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这种烂漫的小黄花,它们或星星点点,或成燎原之势,给成片成片的单调的绿抹上了振奋人心的亮色。
我的感觉或许有些过于诗意了。我发现多半的本地人并不喜欢这种卑贱的野草,因为它们过于张扬,简直有点肆无忌惮地霸占着精致的人工草皮,而且,似乎永远也无法将它们斩草除根。更令人讨厌的是,据说,它们那漫天飞舞的像MINI降落伞似的种子还是引起花粉病的祸根,令人深恶痛绝。
于是,这种从小就伴着我的梦想,充满童话色彩的小植物,在这块自由和民主的土地上就变成了一种令人生厌的杂草。我知道,这完全是文化背景上的差异所造成的认知上的天壤之别。
其实,任何一种植物都是造物主的杰作,无所谓高低贵贱,无所谓利害,也无所谓诗意或祸根,所有的价值观都是人为加在它们头上的。人们凭着个人的喜好和文化背景,赋予它们种种不合客观实际的秉性,甚至误解。
同样是一粒在空中飘舞着的蒲公英种子,我把它诗意成童话里的小精灵,那个花粉病患者却说它是罪魁。殊不知,飞舞的蒲公英种子与花粉毫不相干,就因为不喜欢它,便心安理得地把责任推到它身上,多么不公平啊!
发这通议论并不是毫无来由的。因为,这些顽强的、四海为家的蒲公英让我想起了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的华人移民。
我发现,华人移民的生活状态与这儿的蒲公英很有些类似。也许是过于多愁善感的缘故,我知道这种类比并不恰当。至少,那么多华人移民是加拿大政府主动接纳进来的,与需要铲除的蒲公英具有本质的区别。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去联想和类比。
因为,我们的移民也像蒲公英一样从遥远的大洋彼岸漂过来,在此扎根;也像蒲公英一样或星星点点,或成燎原之势,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还因为他们也像蒲公英一样正遭遇着并不太客观的认知,因为文化背景和价值观的差异。
不是有很多关于新移民的议论吗?说华人移民素质不高,好吐痰、好插队、好大声说话,说华人移民退化了社会环境,等等。他们为什么不去看看犯罪吸毒的有几个是华人移民?好吃懒做的流浪汉有几个是华人移民?这是不是与视蒲公英为花粉病罪魁的情形有点相类似?
令人沮丧的是,无论蒲公英如何努力,它可以凭着顽强的生命力代代繁衍,但也许永远也不会得到客观的认知,因为,这片土地是属于精致草坪的,对它们而言,蒲公英终究是异类杂草,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呢?
好在人终究不同于草。但愿最终,如蒲公英似的移民能被本土文化客观认知,真正接纳,而移民本身也能理解和接受本土文化,都不要以自己的价值观简单地判断彼此的意义。
到了那一天,才是多元文化真正融合的日子,这片土地才是一个没有家花与野草之分的百花齐放的家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