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作曲家施光南
方 才
施光南同志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每当我想起这位天才的作曲家在他艺术生命正处于风华正茂的鼎盛时期,带着过多的遗憾和深深的眷恋,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总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痛和深沉的怀念。值此中央提出高度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大力弘扬民族文化,民族音乐再度崛起并走向世界之际,我们更加缅怀这位人民音乐家以及他为祖国、为人民所留下的一首首熠熠发光的艺术作品。
天才的神童
1940年8月22日,施光南出生在四川重庆的南山。他的父亲施复亮曾在周恩来之后,担任过黄埔军校第二任政治部主任,他还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第一任书记,早年曾同瞿秋白、陈望道、张太雷、蔡和森、邓中夏、恽代英等共事。大革命失败后,由于同陈独秀的分歧和对形势的悲观等复杂的原因而脱党,独居斗室,一意潜心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翻译工作。以后又参加党的统一战线,英勇地参加了抗日救亡和和平民主运动。施光南的母亲钟夏光也是我党早期的妇女革命家,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女生队教导员,曾经作为上海妇女界代表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治丧工作。
施光南的父母均与音乐无缘,可作为儿子的他却居然从小就显露出某种音乐天赋,小学三年级时他就在全校歌唱比赛中荣获第二名。解放后,全家迁居北京。五十年代新中国灿烂的阳光沐浴着施光南的成长。他酷爱音乐,会唱几乎所有流传在神州大地的中国歌曲和苏联歌曲。他还爱跟父亲学唱京剧、川剧、昆曲、河北梆子、豫剧、秦腔……他也会作曲,在一本日记本上,记录着一支支他创作的歌曲,词曲作者署名什么阿查多力亚、哈克拉、巴哈尔、李斌亟、孙兰……其实全是施光南一个人。
那年夏天,15岁的施光南随父亲到青岛,在一所俱乐部门口张贴的曲目广告里发现一首《青年圆舞曲》,居然是他的作品———自然他已化了一个怪名字。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听到一支专业乐队演奏他的作品,而且是和许多世界名曲一起在舞会上演奏的。第二年春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举行音乐会,报纸上刊登出演唱的歌曲,其中有一首《懒惰的杜尼亚》,作者“阿查多力亚“。那个”杜尼亚“是施光南从凯特珍斯卡亚的长篇小说《青春》中主人公那里偷来的。施光南可谓胆子不小啊!
由于少年天赋和日后的不懈努力,施光南于1959年夏考上了天津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终于飞入了神圣的音乐艺术殿堂!
勤奋的作曲家
施光南,1.80米的个头,脸庞宽阔,体魄壮实,实墩墩的像个运动员,一点也没有流行的“艺术家”那种不修边幅或留长发的时髦的风度。他在街上走,或在公共场合,没有人会注意他。一次他应邀去参加一个级别较高的座谈会,竟被人当作工作人员让他去打开水。可是,凡是稍为喜欢音乐的人,他的歌,无论《打起手鼓唱起歌》、《周总理,你在哪里》、《祝酒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在希望的田野上》……哪一首不被人们赞赏、称道?!哪一首不响彻在祖国的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乃至境外、国外的上空?!有人说,凡是有喜欢音乐的地方和人群里,就会有施光南创作的歌曲在盘旋和回响。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难用文字描述,一种是人的手势,另一种就是音乐。优秀的导演最理解,人的手势并不是用来补充语言的,而是用来表达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的感情。音乐呢?全部的语素只有七个阿拉伯字———七个音符的组合排列,已经创造和正在创造着极其辉煌、动听和美妙的乐音。七个音符如七根魔棍,从来没有用尽的时候。这些音符从来不告诉人们代表什么,但你会在飞动的旋律中感受到温暖的阳光,辽阔的海洋,汹涌的波涛,壮烈的军号……只能感受,无法描述,即使是最伟大的作家,也无法将这种心灵的感受完整地描述下来。无疑,作曲家是艺术的骄子;作曲是最艰辛的艺术劳动。
施光南生前给我们创作了近千首歌曲、乐曲。这全是他心血泼洒的结晶。有段时间,组织部门曾经有个动议,准备请他出任国务院一个重要音乐单位的负责人。在征求他本人意见时,他却诚恳地表示:“我十分感谢党组织的信任。就我个人来说,我更愿意也更适合作一个作曲家。在我们国家适合于当领导干部的优秀人才不乏其人,但是,音乐专业人员却相对来说太少了。我是党和人民培养多年的音乐工作者,还是让我继续用我的专长为人民服务吧!”施光南的一片赤情,感动也说服了组织部门。施光南,把头依然埋入五线谱里。
他是在怎样地工作啊!在他的日程表上,几乎没有日与夜之分,没有寒暑,没有休息天,当然更没有侃大山、搓麻将、打双抲的时间。他不愿意应酬,甚至不愿意化时间去看病(在他用了十多年的病历卡上只记录着一次“看牙”)。他就是这样地在拼搏、在勤勉地工作,顽强地追回失去的时光。在他将近50周岁的时刻,终因劳累过度而突然大面积脑颅出血,遽然扑倒在钢琴上与世长辞。
清贫的艺术家
改革开放的年代,一阵阵拜金狂潮汹涌而来,冲击着每一个人。1987年以前,施光南已担任全国青联副主席、全国音协副主席。但他当时的工资却是按艺术级别拿的:每月105元。亲戚曾送给他一辆小摩托车,他为了工作方便,把它卖掉再来自费安装一部电话。像他这样一位知名度很高、国外有人愿意高薪聘用的作曲家,在逝世前家里仅有一台“砖头式”小录音机在用。一次我去看望他,正值意大利声乐之王帕瓦罗蒂来华演出,见他手里拿着刚去排队买来的两张门票,人民币32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比他与词作者晓光创作的划时代作品《在希望的田野上》全部稿费还多二元!在他去世后,整理遗物时,人们发现两张稿费领取通知单,两首颂扬优秀少先队员赖宁的歌曲,然而其“价值”一共才20元。施光南爱吃鱼,不过所吃的鱼等级在逐渐下降。起初,他说黄鱼最好吃,后来又说带鱼好吃,再往后就是橡皮鱼,再后来,听说他又郑重其事地宣布,鳕鱼也非常好吃,很便宜,“才一块多钱一斤。”(当时的价格)。不过,在我听他说此话的时候,面上在笑着,但肚子在流泪———为一个艺术家的穷酸而流泪!
施光南平生为人,胸怀坦荡,性情刚直,待人诚恳。淡泊无奢,尤愤铜臭,高洁不倨,更恨媚骨。因此不可避免会得罪一些人。他是老革命的后代,但在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把持某些部门与权力的年代,他的入党愿望一直未有实现。1984年初,团中央、全国青联组织一批青年艺术家到老、少、边、穷地区慰问演出,决定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大家一致推举施光南担任支部书记,可施光南却十分尴尬———当时他还不是共产党员!直到慰问团演出归来,在中央书记处一位领导同志的干预下,才一扫历史的阴霾,他实现了入党的宿愿,放下一块心病。看来,二千多年来我国历来正直知识分子那种不事权贵、刚直不阿的品格,在这位当代作曲家的身上得到了继承。
改革开放的年代,一些“明星”走穴,一夜之间暴富比比皆是。有人也劝施光南去走几回穴,扒几盘带(音像带),进几次棚(录音棚),赚些钱再搞事业,也算“退一步进两步”嘛。施光南拒绝了。他不干涉别人,但决不允许自己在艺术上有丝毫的堕落。他几百首压在抽屉里的创作歌曲,由于自己没有钱,他所在的中央乐团和音乐家协会更没有钱来举办他个人作品音乐会,只好束之高阁,成为“废纸”。想到施光南那一首首未能发表的作品:大合唱的《神州吟》、弦乐四重《青春》、声乐套曲《革命烈士诗抄》……人们有理由说,他的悲哀不亚于晚年的贝多芬。贝多芬双耳失聪,为听不到自己的辉煌乐曲而忧伤;施光南则为大量作品积压、变不成音乐、变不成时代精神财富而痛苦!
一生都在追求美
“我发誓,要把我的一生献给美。”这是诗人雪莱。
“美,是我灵魂的归宿。”这是作家雨果说的。
几乎所有高尚的艺术家都追求美。施光南也不例外。施光南认为音乐必须美,美才能使人得到陶冶,才能培养人高尚的气质情操。悲剧也是由于美好事物的毁灭,给人以悲壮的力量。没有美就没有音乐。
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廿世纪八十年代初,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铺天盖地弥漫整个神州大地。港台一些新闻媒体甚至叫嚣“现在大陆白天邓小平,晚上邓丽君”。作为人民音乐家,施光南感到有一种不可推卸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对大陆当前歌坛“露、透、扭、吼”不正常现象的忧虑。他说:“流行的,不一定代表时代。抗日战争时期,《毛毛雨》和《义勇军进行曲》都是广为流行的歌曲。但最后呢?《毛毛雨》死亡了,而《义勇军进行曲》却成了民族灵魂的心声。我们必须尽快地创作出健康的抒情歌曲,不能只有邓丽君这样的曲子!”于是,他和他的同事、同仁们拿出了一批闪烁着八十年代色彩的艺术歌曲,这里有《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妹妹找哥泪花流》、《太阳岛上》、《青春啊青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及时抓住机会,举办了“当代青年最喜欢的歌”群众评选活动。包括上述几首在内的15首新歌一下子风靡全国。施光南和他的战友们笑了,就像一个首战告捷的将军。
施光南在创作中长于捕捉感觉和印象,善于把握风格和情绪。他不满足于那样一种习惯地根据现成的或收集的音乐素材加以演绎和发展,不求“形似”而求更多的“神似”。他写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是新疆味,却决不是从哪一首新疆民歌中“套”过来的,它比新疆味多了一种深沉、隽永和细腻。作为一个时代的歌手对时代脉搏律动应该有准备有感受。基于这一点,他十分强调自己的创作在民族风格和时代精神上的完美统一,于是写出了充溢着清新泥土气息同时又充满时代节奏、韵律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震撼着整个时代,人们久唱不衰。
施光南最后一部作品是大型歌剧《屈原》。为了这部蕴含爱国主义永恒主题的宏篇巨作,他在心中酝酿了二十年。其间,他曾专门给郭沬若写信并得到热情的鼓励,而从他着手把跳跃在脑际中的音符写到谱纸上直到举办音乐会,是他逝世前不久的事;在舞台上正式献演却是他逝世八年后的事!“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施光南推崇这位二千多年前楚国三闾大夫,是因他身上熔铸着我们民族的心理素质和精神风貌所焕发出来的精神美、品格美和行为美!
是的,施光南一生在追求美!他短促而辉煌的49个年华都在谱写一首美妙而动听的交响乐章,它的主题就是我们亲爱的祖国和人民———他苦苦追恋着、热爱着、拥抱着的祖国和人民。他希望我们的祖国有更多的民族歌剧、舞剧和民族交响乐,他希望有中国的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然而,壮志未酬竟溘然辞世,带着过多的遗憾和深深的眷恋,过早地走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失去了这样一位卓越的英才,怎不令人凄怆哀痛、悲愤欲绝啊!
十九世纪伟大的德国作曲家舒伯特写了一首实际上已经完成的《未完成交响乐》。它深挚动人,但破例只有两个乐章、然而其结构却已相当完整。与此相比,施光南正当艺术创作的巅峰时期却英年早逝,他光彩的一生才是真正的一部“未完成交响乐”!然而,他短暂的一生留给祖国、人民的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他不朽的作品和他的品格、思想、精神、风貌。祖国忘不了他!人民怀念他!他不朽的作品将永远回荡在祖国和世界乐坛的上空,久盛不衰,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