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导师马骅(莫洛)先生印象
吕洪年
1960年,我读完大学本科,即将从中文系毕业,这时来了个曾在延安参加过文艺座谈会的老革命、老作家叶克,担任中文系的领导。他准备扩大中文系的办学规模,便选拔了几十位即将毕业的应届生,组建成一个“专业班”,进行为期一年的继续学习和深造,以便充实中文系的师资。我是这个“专业班”“现代文学专业”的一员。这样,到了1961年暑期之后,我便留校任教,给新成立的写作教研室主任马骅先生(后回温州曾任民进温州市委主委)当助教,除了随班听课之外,自己进修教学业务和协助导师批改学生作文。如此,先后有四五年的时间,直到下乡“四清”才不得不中止教学。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回想跟随导师马骅办起大学写作教研室,从事一门新兴学科的教学与研究,正好是我大学学生生活的继续。因为在大学本科的四年中,经过“反右派”、“三面红旗”、“反右倾”、“下基层劳动锻炼”等,事实上没有好好读书。要在大学任教,不误己误人,必须下苦功打好基础。多亏马骅师的谆谆教诲和循循善诱,在这四五年中,不仅补读了不少必读书,而且通过教学实践和对学生的课外辅导、作业批改,使我在知识积累和动手能力两方面都大有长进,为今后的独立开课和从事科学研究,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基础。马骅师的身教、言教和诗教,使我终生受益。
开始,跟随马先生还多少有点顾虑,因为在当时“左”的思潮下,一些像什么历史问题的事情便被“无限上纲”,看得十分严重,往往“内控”而让人抬不起头来。(他其实是搞学生运动起步而参加革命和抗日的老革命、老党员,“文革”后即恢复中共党籍,享受离休干部待遇),而我刚毕业,简直是一张“白纸”,唯恐跟老师有一点永远扯不清的事发生。但后来,随着接触与交往的增多,这些顾虑便无形地被打消了。因为他是我的“业师”,是组织上因工作需要而安排的,我只有向老师讨教的任务而不问其他。再后来,我不但没有一点顾虑,反而觉得能跟随马先生学习、工作,还真的是一种幸运。谚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从老师身上学到许多做人治学的宝贵经验、方法和技能。
既是学生,又是朋友。马先生因为家在温州,所以在他的宿舍里,早晚都是一个人。整个一小间宿舍只有一张二斗桌、一张棕棚床和两书架书,衣物等都放在一个壁橱里,条件很艰苦,生活极简单。然而我每次有事去找他,他的宿舍里都是有学生在座,一天中从早到晚,除了上食堂吃饭和熄灯就寝以及到教室讲课之外,几乎没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空档。因为他对待各年级教过的学生,无论识与不识,只要找他,他都视为朋友,待为上宾。学生有事没事,也都喜欢去找他,与他相处,同他谈心。找他的学生也不都是为学业,有的是生活上遇到困难,或者在情感上遭遇麻烦,或者因为有思想包袱,一时想不开……,他们都愿意坐在他的书桌旁边与他促膝交谈,甚至直到夜阑人静。他接待学生,虽只有一杯清茶,他自己则一包香烟,不管时间有多长,他从不厌倦,也绝不拒客、逐客。这种情况,我因为见得太多,竟怀疑老师怎么不备课、写作,居然如此浪费时间。其实这正是他“教书育人”的一个重要方面。他常常等客人走后开始批改和备课,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许多毕业之后的学生,回忆在校读书的往事和情景,每每都提到先生的这种教风,而深感受到他的熏陶和教益比书本和课堂上的还要多。这一点,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因此也常常放下手中的工作热情接待来访的学生,并对凡有所求者一定尽力而为。“欢迎打扰”也便成了我处事待人的“座右铭”。
既为同事,同怀视之。教研室是个教学集体,作为这个集体的成员,各人的资历不同,专长不同,兴趣爱好不同,个性特点也不同。马先生作为这个集体的头,非常重视发挥每个人的优势和特长,在分派工作时,总是说出如此安排的种种理由,令人心悦诚服。我是他的助教,又是教研室的秘书,可他却把我派到历史系去开写作课,他说我的“历史小品”写得好,常常能从历史题材中引伸出对当今社会有启发作用的内涵和底蕴。后来他又要我主讲“小小说的写作”,说我在《东海》杂志上发表过关于小小说创作的评论。有一年,教研室增加了一位新来的教师,他是一位大作家,就因为头上有顶“帽子”,从北京下放杭州,来从事文学写作教学。马先生既不以他的鼎鼎大名而敬畏,也不以他眼下有顶“帽子”而歧视,而认为组织上既然派他来教书,便该与其他教师一样,一视同仁,无论工作、学习与生活,相处得都很融洽。他也因此心情舒畅,谈吐自如,工作有劲。这个人就是我们浙江宁波老乡,名叫陈企霞。后来便平反,调回北京担任《民族文学》杂志主编。先生的宽容、大度、稳健、平和的作风,真令人叹服。这一点对我也有不小的影响,至今我的朋友也还有理发的、扫地的、分信分报的,并且还不是一般的“今天天气哈哈哈……”这样的关系。
为人师表,独具风范。马先生从事教学,无论上课、辅导、批改、讲评或组织社会实践活动等,都注重实际,注重效力,不图虚名,不求形式,而且常常身先士卒,克己奉公,不像现在有些人私字当头,凡事便先考虑是否对己有利。先生对于晚辈和后学出现的问题,总是尽到自己开导、规劝,希望改进并力促上进的责任,而从不幸灾乐祸或推卸自己责任,甚至把小事化大,大事上纲,惟恐天下不乱。有一次教研室里有一位年轻老师,对某一女学生表示好感,竟在批改她作文本的时候夹进了一张自己写的“情书”,这位学生把这张纸条交到了系里,幸亏马先生知道得早,便立即把这位教师找来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而使他幡然悔悟,并检讨自己的行为。马先生便把这情况汇报到系里,系里认为既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便息事宁人。这样,既没有伤害教师,使他下不了台,也没有影响教学,一时不便去上课。正因为马先生教学认真、负责,受到学生的欢迎和喜爱,便经常有学校领导前来听课,并有意总结他的经验加以推广。他的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和关爱、呵护青年教师的作风,在中文系乃至于文科各系是有口皆碑的。
马先生的教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生活化与艺术化的有机结合。他曾说:“上写作课就要指导学生善于生活,能用笔来反映自己的生活感受。生活有怎样的丰富,教学便有怎样的丰富,写作也便有怎样的丰富!”有一次,学校的一位领导到课堂上来听马先生讲课,台上讲得很起劲,台下却有人用指甲钳“哒哒”地在剪指甲。这时马先生在台上已经注意到了,他便演戏一样地讲了一段情节,好像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故事,说七十二家房客居住的条件很差,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经常在夜间发出“哒哒”的声音,让人不能入睡。他故意大声模拟“哒哒”的声音,引起台下的注意,那剪指甲的便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与同学一起听讲了,从而避免了一场尴尬。
我因为要模仿老师的教风教态,经常到学校西边的竹林子里去预习和试讲,面对“竹杆”,一个人手舞足蹈地模拟着讲演,脑子里想像着学生将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收效甚微,后来经马先生“写作教学要生活化”的指点,便从内容到形式作了全面的调整,才始得先生于万一。先生还对我每周交给他的“习作”进行批阅,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恰正如“师徒”般手把手地教,才使我从中悟出许多要领。
“文革”中,马先生被关在“牛棚”里,吃了很多苦,有一个“红卫兵”在“牛棚”里向年事已高的“牛鬼蛇神”们敲诈,达不到目的便“凶神恶煞”般地对他们施暴,马先生险遭齿落骨折的危险而挺过来了。后来这位小将毕业出去后在外地受到审查,单位派人来向马先生作调查,但马先生不置一词。“文革”后期他从“牛棚”里出来,我问起此事,他说:“不能怪罪于青年人!”
马先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以来以创作散文诗而著称的翘楚。他送给我的书中有一本诗集,书名叫《大爱者的祝福》,此书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一日三餐”似的须臾不能离的精神美餐,书中有许多先生呕心沥血写就的精美诗篇,令我百读不厌。很多人读了也都为之惊叹,先生怎么会有如此细腻缠绵的情感,如此优美多彩的词藻,以及如此精辟深邃的哲理!?我想:先生一生的事业,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大爱者”以仁爱之心对所有年轻学子乃至于同胞手足的深情祝福:愿我们的民族一代更比一代强。这也就是一个“教”者的美好心愿。如今,先生远在温州,算起来也已近九秩高龄,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谨以此文遥寄我的深情祝福!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