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华
一次看一部讲汉宫的古装电视剧,见到宫娥拿一柄有柄的菱花形铜镜在照面梳妆,不禁窃笑。这种式样的铜镜,是唐朝才有的,如何搬到汉代去了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编导还知道古代是用过铜镜的,还不算太离谱。
说起来,现代人习用的玻璃镜子,一直晚到清代乾隆年间才出现。在此之前,国人有很长时间都是用铜镜来照脸的。当然,这是说家道比较殷实的人家,一般柴门荆户的丫头恐怕还办不到。那么,铜镜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从考古发现来看,早在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甘肃齐家文化的墓葬里就出土了铜镜遗物。1975年,甘肃广河县齐家坪41号墓出土一枚,直径6厘米,厚0.3厘米,镜面有光泽,背面无纹饰直径,中部有一拱形环钮。1976年,青海贵南县尕马台25号墓也出土一枚,直径8.9厘米,厚0.3厘米,背面饰弦纹两周,其间有一不规整的七角星图案。镜缘还有两个小孔,可能是在镜钮破损后用作系绳穿挂而用。
在甘青地区新石器时代墓葬中出土的这两枚铜镜,大大颠覆了我们对石器时代的固有认识。在一般印象里,四五千年前的石器时代,还是混沌初开、茹毛饮血的蒙昧时期,人们果腹尚成问题,难道还有这样的雅兴来照面梳妆、“为悦己者容”邪?然而怀疑归怀疑,事实就是如此。说起来,要漂亮还真不算是什么过错,既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也就顺理成章了。
虽说铜镜早在四五千年前就已出现,但毕竟尚属孤例。到了商周时期,铜镜略多了一些,据粗略统计,已发现一百枚左右。一般地讲,铜镜做得比较考究,使用比较普遍,应该还是从西汉开始。所以,中国古代四大美人里面,数西施比较吃亏一点,枉生了这般美貌,没能等到好时候,还只好在溪水里顾影自盼。“沉鱼落雁”这个典故的前半个,恐怕就是因此而来。从前的解释是,西施在溪边浣纱,水里的鱼见到西施的美貌,纷纷都沉到水底去了。真是胡扯。西施在溪边哪是浣纱呀,那是在拿水面当镜子照呢,要不然鱼儿怎么能看清西施的美貌?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西施的老家会稽,到了东汉时,还成了有名的铸镜中心,生产的会稽镜,大大的有名。不少铸镜匠师,还到外地开了分号,产品不仅畅销国内,甚至还出口到了日本。中国的轻工业产品外贸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东汉。说起古城绍兴的特产,从前是师爷,现在有老酒和霉干菜,其实还可以加一条,古代有铜镜。
可惜的是,东汉以后,会稽镜就不大听说了。但东方不亮西方亮,到南宋时,浙江又冒出个湖州镜来,同样大大的有名。比起汉代的会稽镜,宋代湖州镜的“花头”要多得多,不再只是汉镜圆饼似的一个那样单调,有方的,有心形的,有葵花形的,还有带柄的。有意思的是,这时候的铜镜不叫镜,而叫“照子”,据说这是为了避宋太祖赵匡胤之祖父赵敬的名讳。也有改称“鑑”的。要我说,这改称“照子”,形象是形象了,但讳避得还不算彻底,因为“照”和你赵宋王朝的“赵”不还是一个音么。
当时在湖州铸镜子的,数一家姓石的人家干得最欢,在已发现的湖州镜上,有许多都铸有“湖州石家”、“湖州石小二哥”、“湖州石十五郎”之类的铭文。大概石家的镜子太有名了,所以也有人仿冒生产伪劣产品,石家只好在镜子上吃吃力力地再加铸“真正石家”、“祖业真石家”、“湖州真正石家无比”之类的铭文,百般强调一下。管不管用呢,只有天晓得。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假冒伪劣产品自古即有,不足为奇;但好在古人到底敦厚一些,只是借你的名头赚点小钱而已,不像有些不要脸的现代人,连你的商标也会抢注了去,倒过来还想敲你一笔呢。
在古代,铜镜是主要的照容用具,不过偶或也会有些其他材质的镜子。
比如玉镜,以玉磨制而成。《南史·江淹传》载:“时襄阳人开古冢,得玉镜及竹简古书,字不可识。”由于是古冢里出土的,可知其历史还应当更久远些。
还有石镜,即以石磨制的镜子,古籍中也多有记载。如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载:“武都文夫化为女子……蜀王娶以为妻。无几物故(案“物故”即去世之意),遂葬于成都郭中,以石镜一枚,长二丈,高五尺,同葬之。”这石镜规模如此之大,也算是稀罕物了。又如晋·王嘉《拾遗记·周灵王》载:“时异方贡玉人、石镜,此石色白如月,照面如雪。”案古籍所载之石镜,多为神异之物,且镜体较大。据今出土实物可知,古时确有以玉石、滑石等磨制而成的镜子,镜体亦较小,宜于日用。唐诗人李贺有《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诗中即提到这种石镜:“长船倚云泊,石镜秋凉夜。”
还有一种水银镜子,即在铜镜表面附上水银制成,更其精致,可能出现于明代。明·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镜》中专门谈到这种水银镜子的制作:“凡铸镜,模用灰沙,铜用锡和,不用倭铅。《考工记》亦云:‘金锡相伴谓之鑑,燧之剂。’开面成光,则水银附体而成,非铜有光明如许也。”《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二回:“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这个祝日念也真是个不要好坯,照了人家的镜子,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顺”走。可见这水银镜子也价值不菲。
还有铁镜,亦称“一片铁”,铸铁磨制而成。文献记载较多,如《西京杂记》卷六载:“无余异物,但有铁镜数百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物异》载“有铁镜,径五寸余,鼻大如拳。”唐王建《老妇叹镜》诗:“十年不开一片铁,长向暗中梳白发。”从考古发现来看,在北方东汉至唐初的墓葬中,确曾发现少量铁镜,形制纹饰大多模仿铜镜,有的制作精工,或加金银错装饰,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或曾受到人们的珍爱,但铁镜照鉴效果欠佳,大约终究只能用作观赏或作铜镜的替代品而已。宋人路振在《九国志·前蜀臣传》中就说铁镜“晦不可鑑”。
好象扯远了,还是回过来说铜镜。现代人去博物馆参观铜镜,大多不解,这个样子的劳什子怎么可以照脸梳妆?其实他们是误解了。铜镜有正反两面,照脸的一面磨光发亮,背面则大都有钮和纹饰。而搞考古研究的人,最感兴趣的则是在铜镜背面的钮和纹饰上头,因此在陈列展示的时候,多把铜镜背面当作主角,也真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了,所以误导了观众。不过平心而论,古代铜镜背面的纹饰还真是丰富漂亮。在唐代有柄镜出现之前,铜镜背面均有钮,便于手执。钮多作半球形或柿蒂形。至于背面的纹饰,西汉至东汉前期多为几何图案、神人和禽兽纹,开始有铭文。西汉时还出现“透光镜”。东汉至魏晋,有的镜背呈浮雕画像或神兽,钮座作蝙蝠形。唐代出现菱花镜、葵花镜、带柄手镜等,纹饰有花蝶、葡萄、鸟兽、人物故事等,还有金银平脱螺钿的装饰。宋代多菱花镜,纹饰以缠枝花草、牡丹为主,还附有制镜作坊标记。
古代铜镜大多是照脸所用,因而规制一般不大。但是也有例外。晋·陆机《与弟云书》中说:“仁寿殿前有大方铜镜,高五尺余,广三尺二寸。”这差不多跟现代的穿衣镜一样了。清代笔记小说《事物原会》曾经提到隋炀帝时有一种长大如屏风之铜镜,供穿衣时映照之用:“隋炀帝幸江都,群臣献方物。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得迁通守,此穿衣镜之始也。”这个王世充献了这样一个大如屏风的铜镜,还升了官。可见行贿跑官自古即有,真应了俗话说的“不怕领导不贪要,就怕领导没爱好。”顺带提一下,这个王世充在张鑫炎导的电影《少林寺》里也出现过,就是后来被李连杰演的觉远杀了的那个通守王世充。
不过这里说穿衣镜到隋炀帝时才有恐怕不确。山东淄博市临淄土大武乡窝托村西汉齐王墓中曾出土一枚矩形大铜镜,镜呈竖长方形,背面中心和四角各有一柿蒂纹座的拱形三弦钮,其间饰云龙纹。长115.1厘米,宽57.7厘米,厚6厘米,重56.5公斤。其形制之奇,形体之巨,前所未见。其用途或如今之穿衣镜邪?这可是西汉初年之物。今藏淄博市博物馆。2004年秋,我和同事为筹建中国财税博物馆,特意赴山东淄博商借这件一级国宝。待到见到实物,大为讶异,看似也不太大,却是奇沉无比。馆方派了两个山东大汉,和我们两人一起包了一个软卧车厢,吭哧吭哧地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它运到了杭州。
正因为在古代铜镜是件宝物,所以深受文人喜爱,留下了不少咏吟铜镜的诗文,也留下了不少关于铜镜的雅称。
铜镜亦称“金镜”,《晋书·夏载记》:“络以随珠,綷以金镜。”南朝梁·江淹《悼室人》诗:“宝烛夜无华,金镜昼恒微。”
亦称“玉花”,北周·庾信专门写了《镜赋》一文,中有“玉花簟上,金莲帐里”之句。
亦称“青鸾”,此名始见于唐代,或与唐代出现之鸾镜有关。唐·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之二:“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唐·戴叔伦《早春曲》:“玉颊啼红梦初醒,羞见青鸾镜中影。”五代·徐夤《上阳宫词》:“妆台尘暗青鸾掩,宫树月明黄鸟啼。”宋·高观国《永遇乐》词:“香断奁空,尘生砌冷,谁唤青鸾舞。”
至于直接吟“青铜镜”、“青铜”、“青镜”者,更是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汉·李延年《羽林郎》:“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唐·白居易《照镜》诗:“皎皎青铜镜,斑斑白鬓丝。”
唐·罗隐《伤华发》诗:“青铜不自见,只拟他人老。”
唐·杜甫《早发》诗:“仆夫问盥栉,暮颜靦青镜。”
宋·晁补之《摸鱼儿》词:“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
清·惠周惕《赠维杨顾书宣》诗:“人生眉眼不自见,顾以妍丑烦青镜。”
以前看古装历史剧的时候,经常看到衙门的大堂上挂一块“明镜高悬”的木匾,以喻断案清正。能不能做到且不说它,至少这个官老爷还知道弄这么一个匾来警示自己,还算是对自己有点严格的要求。不过后来看多了史料,才知道这个道具也弄错了,该当题写“秦镜高悬”。为什么呢?这也是有典故的。事见《西京杂记》卷三,传说秦宫中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能照见人之五脏与心术邪正。后遂以“秦镜高悬”来喻断案清明公正。由此看来,要“拟古”还真不可不慎。当然这“明镜高悬”也说得通,不算大错,只可惜没有再仔细推究一下,若是一步到位,“秦镜高悬”,岂不是皆大欢喜。
拉拉杂杂写了这许多,或许有读者会奇怪,你怎么对铜镜这么有兴趣的?还真是没说错。我学的是考古专业,在读书时就对铜镜特别有兴趣。记得在大二的下学期,我们的主课是《秦汉考古》,里面就开始讲授铜镜的内容。为这个我专门还去厦大书店买了一本《中国古代铜镜》的书来参考。说起这个还有个小故事,我这本铜镜的书,后来不知借给谁,他没有还我,还把它卖到旧书摊上去了。我的一个新同事桑椹,在旧书摊上淘到了这本书,见上面有我的签名,于是买下来还给了我。我捧着这本失而复得的书,感既系之,专门写了篇《破镜重圆记》的长文以记之(见《开明》2006年第2期)。
我在那篇文章里,提到了教我们秦汉考古的
我读书那时,我们人类学系是个小系,只有三四十个学生,教我们的教授副教授倒有十几个之多,所以我们学生与老师之间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