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华
枕头是再平常不过的家用什物了,有什么可说的呢?这话也对,若是就现在的情形而言。但如果说到古人的枕头,那就不一样了,有不少文章可做。
枕头究竟是何时起源的?似乎还没有人考证过,也没有办法考证。可以想象的,在巢居穴处的野蛮时期,那时的人们似乎还用不着枕头这东西。从文献来看,至少是先秦时已有。《说文·木部》云:“枕,卧所以荐首者。”《诗经·陈风·泽陂》中即有“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之语。其实说起来,在家常日用的东西中,枕头实在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物事了,据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杰森教授的计算,人一生中至少有23年以上的时间是在枕头上度过的。能不能睡个好觉,枕头还真当算是重中之重,要不然怎么会有“高枕无忧”这个词语呢?
古来枕头形制繁多。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出土实物来看,仅就材质而论,中国古代的枕头除普通的绵枕之外,还有石枕、木枕、竹枕、瓷枕、漆枕、皮枕、铜枕、银枕、水晶枕、丝织枕,甚至还有治玉为枕的。1973年,河北定县中山王国就出土过玉枕,长
关于玉枕,还有传说。晋代《拾遗记》卷七记载,汉代有人得到一个玉虎头枕,说是单池国所献。检其颔下,有篆书字,云是帝辛之枕。这帝辛就是以暴虐著名的商纣王,于是这个玉枕自然就是“殷时遗宝”了,写这本古书的文人又犯了爱和古代美人吊膀子的通病,不免浮想联翩,猜测商纣王“当与妲己同枕之”。这且不说它,但这个玉枕做成虎头形,定是有讲究的。可能有辟邪的用意,与后代的瓷夜壶做成虎子形,是殊途同归。想想这老虎也怪不容易,枉为百兽之王,倒也“吃得馒头,吃得窝头”,由得人折腾。
说虎头枕有辟邪之意,倒也不全是瞎猜,因为后来还有豹头枕,俗谓可辟邪。考古发掘者为唐代之物,正面为兽头形,张口露齿,姿态凶猛。其名始见于唐代文献,唐人《朝野佥载》记载:“逆韦之妹,冯太和之妻,号七姨,信邪,见豹头枕以辟邪,白泽枕以去魅,作伏熊枕以为宜男。”这条文献里还透露了当时一种有趣的风俗,即认为把枕头做成伏熊形,每天枕着这“熊”睡觉,将来会生男孩。古代确实有这样的迷信,认为做了见到熊的胎梦,肯定就会生男孩,怪不得现下有时还能见到叫“梦熊”的人名呢。
读到这条记载时,我不禁莞尔。想想古人到底还是比较含蓄,后来的人就猴急得多,不愿绕这么多弯子了,像宋朝时的不少瓷枕就是直接做成一个伏卧的男娃娃形状的,谓之“孩儿枕”。每天枕着这“孩儿枕”睡觉,那用意还不是昭然若揭么。最有名的一个“孩儿枕”也叫“婴戏枕”,是宋代定窑烧造的,1977年出土于河北上蔡南关,高
这种“孩儿枕”的遗风绵绵不绝,但到了现代,人们好像更不晓得含蓄为何物了。前阵子看到一个材料,在台湾宜兰县员山乡图书馆举办了一个“枕中梦回”展,有位叫简长煌的收藏家提供了五十五件老枕头,说是至少有三四十年历史了,其中有一个木枕,也是雕成伏卧的男娃娃形状,居然连小鸡鸡也刻出来了。唉,真是没话说。
古代稀奇古怪的枕头还有不少。比如琥珀枕,是用琥珀所制。《宋书·武帝纪》载:“宁州尝献琥珀枕,光色甚丽,价盈百金。时将百伐,以琥珀疗金疮,武帝命碎之,分赐诸将。”
再如石枕,以石料为之,多用于夏季,与竹席配伍,为乘凉之物。宋人王安石写过一首《次韵欧阳永叔端溪石枕蕲竹簟》一诗,就对石枕竹席并相咏之。诗云:“端溪琢枕绿玉色,蕲水织簟黄金文。翰林所宝此两物,笑视金玉如浮云。”按说端溪石是制砚名品,绿端尤为难得。想不到这个欧阳永叔这般大方,拿绿端溪石大材来做枕头用了。
即便是最普通的木枕,也有特殊的。如黄杨木枕,是木枕中贵重之品。因黄杨木生长期长,有“千年长勿大”之说,取材不易,历来被视为高级木料。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八就提到:“黄杨木,性难长,世重黄杨以无火……为枕不裂。”唐人张祜还专门写有《酬凌秀才惠枕》一诗,对黄杨木枕垂意颂咏,诗云:“八寸黄杨惠不轻,虎头光照簟文清。空心想此缘成梦,拔剑灯前一夜行。”可见当时以黄杨木枕馈赠亲友,亦是上乘礼物。
再如一种色绫枕,以其木文理如彩色绫缎,如名。《酉阳杂俎续集》有载:“台山有色绫木,理如绫文窠,百姓取为枕,呼为色绫枕。”
又一种木枕叫楠榴枕,是以楠木而有瘿瘤者制成,取其有文理盘错、花斑集结之美,晋苏彦《楠榴枕铭》云:“珍木之奇,文树理解。”后世还有以搅胎瓷器仿其文理者,如河南临汝唐墓曾出土的瓷枕等。
古代又有夜明枕,又称“夜光枕”。《开元天宝遗事》里说,虢
中国过去民间的枕头,多为圆案形,内装谷壳、鸡毛、蚕屎、木棉等,现多用于农村和边缘地区,城里人是不大用它了。但其实在古代,往枕头里填充东西是有许多讲究的。比如一种菊枕,即以菊花为实之枕,旧俗谓能去头风,明眼目。宋代陆游《老态》诗云:“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藜床。”这也就是所谓的药枕了。从唐至明清,宫廷内外、官贾富绅,各类药枕盛极一时。药枕以其药香凝于枕周尺余,其味淡而不薄,久而不弱,清而不浊,静而不散,散而不走,备受人们喜爱。除了菊枕,药枕还有许多花样,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多有记载。如一种“明目枕”,内装苦荞皮、黑豆皮、绿豆皮、决明子、菊花等,谓有明目开窍之效。民间流行的则有荞壳枕、芦花枕,以助人清火除热;夏天用石膏枕,以解暑祛热;小儿用米枕,以助头部生长发育,也有人将菠萝、奶油、柠檬等香味浓郁的物品置入枕中,以助入睡的。
我个人则比较喜欢古人的竹枕,尤其是在酷暑时节,于庭荫蕉叶之下,置竹榻一张,以竹枕枕之,“手倦抛书午梦长”,多少惬意。但奇怪的是在唐诗里读到,还有冬天用竹枕的。唐人刘威有一首《冬夜旅怀》诗,说“寒窗危竹枕,月过半榻阴”,不晓得这究竟是落魄还是潇洒。从古诗里知道古代夏日还有一种用豆壳作芯的豆枕,也有消暑之效。五代齐己《夏日雨中寄幕中知己》诗云“豆枕欹凉冷,莲峰入梦魂。”还有藤枕,用藤萝之条编制而成,做工极为精致,也是古人消夏之物。吕舸《藤枕》一诗云:“藤枕消闲处,炎风一夜凉。”当然,若说到古代夏日用枕,最好的当然是瓷枕了。有一件宋代磁州窑产的瓷枕上就刻着这样的诗句:“久夏天难暮,纱橱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诗不见佳,但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另有一件定窑瓷枕,上面也刻有诗句,意境却佳得多:“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风”,显得很惬意的样子。
说到瓷枕,是最有话题可说的。流传至今的枕头,也是瓷枕最多。记得第一次见到瓷枕,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厦大考古专业的学生到江西去实习,在南昌的江西省博物馆里参观,看到橱窗里陈设着许多长长方方的瓷质的东西,一看说明牌,是瓷枕。这东西怎么好枕来睡觉呢?我们都奇怪,就问馆里的专家。他说这瓷枕可是好东西,枕着它睡觉,还有医疗效果哩。我们都不信,心想,这么硬梆梆的东西,枕着睡觉,不觉咯得慌么。但有一点我们是相信的,如果是大热天,睡这种瓷枕肯定是凉快的。我见过一个景德镇窑出的青白瓷童子荷叶枕,枕面做成翻卷的荷叶,让人想象到夏日的荷塘情趣,设计奇巧。又有一件广寒宫枕,枕体塑成广寒宫式样,用心之巧,更值称道。你想,古代没有空调电扇,夏日炎炎之时,也只有靠“心静则凉”,头下枕着“广寒宫”睡觉,哪里还会觉得热呢。
从文献记载看,瓷枕的流行是从唐代始,到宋代则到了鼎盛期。北方的磁州窑,专门制作瓷枕,考古实物尤多。这个磁州窑是个民窑,烧窑之人大多文化不高,因而也就出了不少笑话。这里只举一例。
有一件宋代磁州窑的瓷枕,上有两行字,道是:“长江风送客,狐馆雨流人。”国内一位搞文物鉴定的行家名叫马未都,专门写了本《马说陶瓷》的书,对这件瓷枕赞赏有加,说此枕文字“对仗工整自然”,颇值玩味。他做了一番解析:“上句明白无误,送客为来,但下句‘狐馆’一词费解。雨流人的‘流’与‘留’通假,有‘流连忘返’为证。狐字只有两解,一与狐狸有关,狐鼠、狐臭、狐仙等等,另一解为姓氏。狐馆不论是什么馆,应与狐狸无关,否则谁还敢进入?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了,即狐姓人开设的馆。也许是茶馆酒馆、餐馆旅馆,当然也不排除是妓馆。反正是一个让客人驻足、狐老板收费赚钱的地方。”并进一步推测说,这个“狐馆”应在长江沿岸,而该瓷枕是狐老板在磁州窑定烧的,文末并风趣地写道:“狐老板作古已近千年,此枕是否陪他下葬还是陪他的亲属甚至客人下葬也未可知。”
我看到这里就哈哈笑了。“狐馆”就是“狐老板开的馆”,而且还“不排除是妓馆”,想象力实在也算是比较丰富的了。如果硬要抬杠的话,那“长江”也应是长姓人家的江了,这样就更是“对仗工整自然”了。
其实说白了,再简单不过,这个“狐馆”的“狐”字是个错别字,该当作“孤馆”才对。远途行旅之人,在驿舍自难免有孤寂落寞之感,于是有“孤馆”之说,这种意境形象,总是比“狐老板开的馆”更说得通吧。北宋词人秦观在《踏莎行·郴州旅舍》一词里,就有过“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样的句子。至于“孤馆”如何错成“狐馆”,也是一点都不奇怪,宋代磁州窑窑工大多没什么文化,写几个错别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从传世的磁州窑瓷枕实物来看,可以找出不少这样的例子,反倒成了磁州窑瓷枕一道独特的风景。我原先的单位在西湖孤山,也常有一些写信来说要卖古钱币给我们的,把孤山写成狐山,弄得我们好象在动物园似的呢。
再找下去,“雨流人”的“流”也是别字,当作“留”字才对。人流是有的,流人谁听说过?说“流”与“留”通假闻所未闻,当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
其实对古代的窑工,倒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他们画在瓷枕上的这些文字,或者是从书上抄来的,或者是师傅们口头相传的,甚或是来自街头俚语民谣顺口溜,照猫画虎地弄到瓷枕上去,错讹自是难免。好歹总是有心向上,这种稚拙的智慧,与一般的附庸风雅又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但问题是我们现在“鉴赏”的人,不能这般自作聪明地强作解人,否则便是错上加错,一不“流”神就给人“流”下个笑柄。马未都是个精明的文化商人,近年来靠“百家讲坛”上讲古董欣赏一下窜红,但从这个“狐馆”的故事看,他的知识底子还是比较薄,仍须继续努力。
在古代,还有两样与文人有关的枕头,值得一说。一是书枕,即卷书作书轴状为枕,以示儒雅。明高濂《遵生八笺》就记载了这样的书枕:“用纸三大卷,状如椀,品字相叠,束缚成枕。头枕上卷,每卷缀以朱签牙牌,下垂,一曰太清天籙,一曰南极寿书,一曰蓬莱仙籍,用以枕于书。”我觉得这书枕比较有创意,且行之简便有效,比起现代有些人吃吃力力地讨些名家书画来墙上挂着,花钱当“冤大头”不算,还要担心虫蚀霉变,省心多了。
再一个是所谓“警枕”,也称“欹枕”,以圆木为之,枕转则人醒。或枕以铃,动辄有声。唐人陆龟蒙《和人宿木兰院》诗记之:“犹忆故山欹警枕,夜来呜咽似流泉。”关于这警枕,最有名的典故出自司马光。宋人王应麟在《困学纪闻》卷五中记载:“司马文正公(司马光)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枕转而觉,乃起读书。”这差不多可以和囊萤夜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并列为古代好读佳话了。不过有趣的是,读司马光所著《资治通鉴》,他在《后梁均王贞明五年》篇中提到了后来任吴越国王的钱镠的事迹,里面也有“警枕”的故事:“镠自少在军中,夜未尝寐,倦极则就圆木小枕,或枕以大铃,寐熟辄欹而寤,名曰警枕。”这就好玩了,这到底是钱镠和司马光“英雄所见略同”呢,还是司马光学习钱镠好榜样、自己也践行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不必为了查明究竟是谁发明的“版权”而争个不休。
说到这个“警枕”,我还真见过一个。二十多年前在厦大读书,一次到教授中国古代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