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吕荧,以及周扬、郭沫若
田建模
本文想要侃的,是现代文学界三个作故之人(一个小人物和两位大人物)。三人之中,周扬与郭沫若位高势显,红极而紫,可谓名噪一时。而吕荧呢,乃一介书生,寂寞冷遇,怕是甚少有人听说过他吧——吕荧,1935年就读北京大学史学系,曾参加“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后在武汉“七月”文丛中开始了写作生涯。1949年,只身离开台湾,绕道来到北京,之后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文艺界代表大会。吕通晓德、俄、英多国文字语言,博学通才,美学理论与文学创作颇丰,翻译过莎士比亚、普希金等人作品,是个辛勤于文化园地的耕耘者。
关于吕荧回大陆后的遭际,先来看一段
读者会问:何以落到了如此不堪呢?这就要回溯到1955年5月25日,从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召开大会批斗胡风说起。作
接着,一个个发言者上台慷慨激昂地声讨胡风。当李希凡上台时,周扬特别高兴地向大家介绍,他就是毛泽东表扬的‘小人物’,是‘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忽然,一个身体瘦弱的书生主动要求发言,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不识时务地为胡风辩护,他上台的第一句话:‘胡风不是反革命,他只是学术思想问题……’这就是《欧根·奥涅金》的译者、美学
结果可想而知:关押、审查、管制。但吕荧总也不悔。《听我讲那过去的故事》(朝花夕拾)中写道:“在中国作家协会批判胡风时,文艺界噤若寒蝉,只有吕荧挺身而出,敢当众为胡风辨解。胡风被定为反革命后,敢去看望胡风的,还是这个吕荧。文革开始后,旧账新算,吕荧被定为‘不安定分子’强制劳动。他是抱着一台英文打字机和刚译成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进农场的。他想继续写作,担心停电,带了一大包蜡烛,后来都被身旁小流氓偷光了。”
另在《美的殉道者──吕荧》一文中,有以下记载:“吕荧殒灭之前,已饿得骨瘦如柴,饿得刚分到一点少得可怜的饭,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了吃。他已被远超过他的体力的艰苦劳动压得不成人形。他已被凌辱摧残得精神分裂,成了疯子。”在茶淀农场,作为难友,丛维熙曾去看望过他,丛事后写下了这样一段:“吕荧躺在炕上,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外形,抽缩得如同一个小小侏儒。说得确切一点,他成了一具只会出气的木乃伊。我在劳改队见到不少的死者,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样使我为之落泪并为之动容的。在吕荧这具活尸面前,我失去了严酷生活赋予我的冷静。几天后,吕荧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那年他仅仅55岁。”文章最后说:“在一堆乱坟中,拱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在土丘前竖起一块红砖上,只留下粉笔写的两个字:吕荧。”但,即使如此,在“他贴胸的上衣口袋里还存放着一朵揉皱的茨菰花”——直到最后的一刻,他还在珍爱一朵小小的花……事情到此结束了吗?划下了的是长长一串省略,而不是那个终结的圆圈。死亡只是肉体的消亡,但决非精神的消灭。要不,何以半个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有人还叨念着他呢?冷漠冰冻了情义。今天,要让一个死人触动活人,真的是很难。可当一些年轻人闻知这件旧案,他们却潮湿了眼睛,并陷入于沉思。感动是心灵的亢奋,也是一种无声的催化。什么样的魔力,让活人为死人而着迷呢?我想,震撼你我的,并非人物的坎坷遭遇,也不只是悲惨死亡所引发的同情——类似的命运,在中国又何止千千万万呢?
请想想,近千个作家、诗人和学者——一个个明是非,知羞耻的优秀人才,“灵魂的工程师”,“良知”与“原则”的维护者——何以争先恐后,跳上台去,既充当“打手”,又扮演“谄媚”之徒?近千人之中,何以再无第二人,敢于异口异声?明知屈打,何以忍心落井下石?“趋利而避害”,这或许是一种解释吧。但利害的趋与避,莫非一定要打杀无辜么?于是,有人想保持“缄默”——但沉默也招惹麻烦,被视为是无声的抗拒!
有人想探究吕荧心理:他周遭氛围,他利害考量,他内心冲动与矛盾,等等。但且慢,这或许全然多余。对他来说,十分地自然:虽千人嚣嚣,吾往矣!本着良心去做,没考虑那么多。平素拘谨,读圣贤书,行平常步;危难之际,独担道义,敢为天下人之不敢为,以凛然大义,而见其铮铮傲骨!正如文天祥《正气歌》所咏:“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节操的坚毅不屈,显示出了“人格之魅力”。借用这两句,是对亡灵的崇高评价,也算是一点无奈的慰藉吧?
再来侃侃周扬和郭沫若,他们的底色和吕荧一样,同属现代文化人。不同的是,他俩多了一种标识——权贵的身份。这既赋于了特殊的使命,也塑造了另一种人格。公余之暇,于亲友之间,或有温情和善的一面,对某些不应为而为之事,夜阑人静,或许也有一丝不忍吧。但在大庭广众之际,他们须得道貌岸然,显示出高度的原则性与一贯正确来。他们是权力机器的两个齿轮,必须按指定的线路与程序运作,不得有丝毫差错。权力的上下其手,再好不过地显露了出来。对上,仰承“主命”,甘心作“驯服工具”——对下,在文化领域,执行一条对知识分子“利用、限制、改造”——“请君入瓮”的政策。为求“统一思想”,容不得半点异己(或批评)。有史料可证,中共建政以来,凡文化文艺界全国性运动与批判,皆是领袖授意(或江青煽风),由周扬点火,组织发动:如对电影“清宫秘史”及“武训传”的批判,到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一棍打死,到揪出“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之后又揭露“胡风反革命集团”,等等。胡风三十万字意见书,针对周扬、林默涵等人教条主义与宗派作风,但胡风不懂政治,完全错判了形势,以至于误逆了“龙鳞”;而吕荧为人耿直,不肯见风转舵,可惜呀,枉自断送了性命。
然而,成也权力,败也权力。对周郭而言,其之“成”,在于领袖眼里,尚有可用,故得宠有持,权力在握;其之“败”,在于已无可用,故权势失落。当文革狂飚席卷:“造反有理”、“打倒当权派”之时,周扬未必能参悟“上意”,未必能紧跟形势,遂为张春桥、姚文元取代。不仅权力剥夺,还戴上“反动走资派”、“中宣部阎王”帽子,一样也饱尝铁窗之风味——既是极左路线执行者,也是极左路线受害人,而这,便是周扬之宿命。粉碎了“四人帮”,周扬出狱后,以切身之痛楚,方悟极左之迷误,有所愧悔而公开致歉。郭沫若,现代风云人物,早期以浪漫诗人著称,纵情讴歌自由,又研究学术,多方面卓有成就。“五四”时期思想激进,经历复杂。后以民主人士身份担任中央政府要职。文革时,列入保护名单,但仍受冲击。人大会议上,郭痛骂自己,宣称要烧毁一切旧作。并写诗向“敬爱的江青同志”致意,表示其“忠心”不贰。战战兢兢,惶恐无已,与当年批斗胡风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判若两人——其人格之二重性亦由此可见。但厄运仍不放过他——两派揪斗中,郭爱子遭人围攻,不幸坠楼身亡。文革结束不久,郭郁郁以辞世。
周郭二人,若作一比较,于同中亦有异,“异”在何处?周乃旧部亲信,自已人;而郭是知识界领头羊,可尊可贵之客卿,同路人而已。郭聪明过人,深知此中之利害,竭力歌功颂德外,列次政治运动,表现尤为积极,比党内的老“左”还要来得“左”。周郭二人以正剧角色闪亮登场,但其所作所为,从良心之不得安宁而言,仍属悲剧性人物。至于胡风,囚禁二十四年后,终于重见天日——徼天之幸,得以死里逃生。
再来回首那一幕幕凄绝情景,我只能说:感谢历史,它给后人留下了可资探究的印迹;感谢时光,是它验证一切,并作出了公允裁示。但问题似乎依然存在,它摆在我们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面前,拷问着每个人的良知。五十载岁月,十亿人沧桑!今天的年轻人,热衷于金钱与享乐,对往昔发生的一切,了解有多少?今日的中老年人安于现状,对那段荒诞绝伦的岁月还能记起多少?对于历史的教训(因缺乏独立思考而盲信盲从,因缺乏人格道义而墙头草随风倒),我们持有何种态度——是的,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年匆匆而过,但,我们的积习与劣根又去除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