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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名之下 其实难副

——论先锋派及余华小说《活着》

田建模

最近,北京一位搞电影研究的朋友来信说:“我的同事极力向我推荐余华的小说,认为他是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翘楚。我早就听说余华的长篇小说《细雨中的呼喊》还得了法国文学骑士奖。于是从网上下载并拜读了余华的几篇小说。坦率地讲,他的有些小说我看不懂。但我想,对于这种先锋派无论从思想和技法上都应该有所了解,所以不揣冒昧,将他的两篇小说(《世事如烟》与《现实一种》)发给您,希望听到您的感想和评析。”

我粗读了一下,也感到困惑,于是回信如下:“您提的问题,引发了我去思考。我以为作家余华所表述的,是一些他头脑里的意象,里面的人物脉络,若按通常的叙述,是不难理解的。但作者却以怪诞手法(人名换成数字,讲述琐碎,行为怪异,过程凌乱)完全不讲求章法与效果,变成了一幅怪怪的,错杂的画面。这显然是刻意而为,一反传统与现实,别出心裁,标新立异——即所谓先锋作家之特有罢。先锋派始于西欧,诸如印象派、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派,荒诞派等。记得上世纪初我国有个叫李金发的诗人,就以其怪诞闻名。

上述流派虽各有侧重,但在反传统反现实主义上全然一致。他们不满文学艺术现状,力图挣脱羁绊,另辟蹊径。历史上,文学主流无疑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则与其时分时合),并以其中外经典巨著奠定了基础。先锋派在文学之流中,从来只是时断时续的溪河,偶而也掀起一点波澜,但从不曾担当过主流的大任,这是有史可证的。先锋作家的作品,大多是一些尝试之作,如卡夫卡这样有影响的极少,多数人不得不回归到现实主义。就以余华来说,他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作品,大多带有“先锋”派的特性,而在之后,如《许三观》、《活着》、《兄弟》等,则可视为他的回归之作。这并不奇怪,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与方法(写真实——以作家的良心良知,客观地反映人民性、民族性),自我国诗经以来,植根于现实土壤,历时千载,而集大成于近代之经典著作;西方之文艺路径,亦大抵类同。先锋派不能逆此主流,不能动其根本;它的不同,只在于形式的炫新,手法的变异而已,予人的感受,大多是不理解,不习惯,不喜欢。但因为是新潮,故能迎合一些年青人,吹捧仿效也大有人在。虽如此,但也不能不看到先锋流派对现实主义创作的影响,事实上,前者对后者也起到补充与丰富的作用。譬如,在现实主义作品中,应用了现代的意识流,蒙太奇手法;应用先锋派常用的幻化了的意象等等。不能不承认,这是先锋派所作的贡献。

但我们也必须看到,中国的先锋派作家,在反传统反现实,对文学现状不满之外,另有一个“不敢”——只因他们大多是犬儒,故绝不敢深揭批判——尽管文革之灾已不再,却仍忐忑于不测之风险。因而,在《活着》一书(我搜了一下,此篇写于1992年,《世事如烟》1988年,《现实一种》1987年——那是余华从“先锋”回归后的一篇有较大影响的作品)中看到的,只是一个人一生的苦难遭遇,为活着而活着的无奈与默默忍受。作品之所以为读者接受,很大程度上,缘于他简洁而形象的文字语言,缘于人物的鲜明与细节的生动。但也就仅此而已,并未能触及更多,发掘更深。试想,跨度长达五十年,时代有大变迁,社会有大折腾,而小说在背景上只淡淡地涂抹,可说是几笔带过(如写生产队吃食堂,煮钢铁;如写国共内战被抓丁,也略提农村的红卫兵),作者的笔墨全然耗费于“福贵”一人,穷苦哀愁,生老病死,点点滴滴全都写上了,却惟独没有这一切的由来——他命运何以会如此的解说(哪怕只是一点隐喻或暗示),更遑论对社会恶源之揭露与谴责了。有人说,文学不是政论,不能苛求于它。这话没错。但文学只能写现象而不触及其实质么?莫非文学并无是非爱憎,莫非它不应伸张正义?!在《活着》这本书里,时代的状貌,社会的背景,仿佛只是一块破布,两把破椅,作为道具,这实在也太过于草率简化了(大跃进的一段,只有一个村长作为代表,被抓丁后的内战中,出现一个国民党连长,一个解放军团长放他回了家;文革中,有红卫兵等几个片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余华在这本书前言的末尾这样说:

 “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些,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我之所以摘录它,是想要说明,作者在这里,要么是言不由衷地自我辩解,要么就是——恕我不客气地说,在坦承他的颠倒是非。作者宣称“和现实关系紧张,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事实果真如此么?无论是从“先锋”期,还是回归之后的余华先生,在他的作品中,虽有对被损害者、受虐待者种种不堪之描述,但却缺少了终极关怀——现实主义的剖析、谴责与批判。我想,对于现实和权势,余华先生并非有什么“紧张”与“敌对”,怕倒是有那么一点“胆怯”吧?他还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这就让人糊涂了,真理是要“排斥道德”的么?那么,没有道德判断的真理,又能是什么样的“真理”呢?他竟然还谈起了“使命”,余华心目中作家的使命应该是什么呢,请听,“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亦即“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还有:“人是为活着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余华的“超然”,是置身于事外,不闻不问么?更不可思议的是,竟公然宣称“对善与恶一视同仁”莫非善即是恶,恶即是善,对此可以熟视无睹,无憎无爱了?!我想,任何一个有良心有良知的人,都不可能这样不知羞惭地信口开河。

最后,余华先生坦然地向世人宣告:“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指《活着》。的确,书中的福贵,也正是按照作者意愿塑造的一个不怨不争,甘于受压迫受驱使,为活着而活着的典型——但这种无是非无爱憎的作品,能标榜它是“高尚”之作么?)。听听,作者便是如此目中无人而自以为是。此“前言”亦即作者之宣言,煌煌置于卷首,但读者却视而不见,评论家竟然亦默不作声。倒是盈耳的赞歌,连篇的好评,久久眩迷了世人耳目。写罢此文,我只能喟然引用一句老话:“世无英才,遂使竖子成名!”

以上所述,仅一管之窥,不当之处敬请赐教。”

数日后,接到朋友回信,内中说:“您对余华作品的评析相当精辟。我已将大作转给了向我推荐余华小说的朋友。他对余华等先锋派推崇备至,认为余极富想象力,开拓了前所未有的叙述空间,解构了被传统观念固化的人物形象,挖掘出深层的人性,总之好话一大筐。您的评析不仅仅是对这类年轻人的当头棒喝,而且对那些新锐文学评论家来说,也是一付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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