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军
黎巴嫩作家纪伯伦说,“你是一张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子女会离你而去,射向前方。”可是,弓有大小,力有强弱,这些留守知青经常为自己不能把儿女那“生命的箭”射向更远而痛苦、内疚和不安。
有文件规定知青的子女可以迁回父母下乡前的那个城市。几乎所有知青都没有放弃这一机会,政策一出台他们就把孩子的户口迁了回去,让孩子在自己身边读完初中,然后把他送回城里读高中,考大学。他们说,我们十六七岁时离开父母,我们的孩子在十六七岁时也离开了父母;过去父母为我们操心,现在我们为儿女操心。在人类亲情的环节中,我们是最窝囊的一环,上欠父母,下亏儿女。
当儿女返城后,知青担忧的是孩子在社会和学校会不会受到歧视,亲戚会不会让孩子遭受委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会不会把孩子宠坏,孩子失去父母的监护后会不会学坏,孩子的学习成绩会不会滑坡……
上次在前进农场采访时,一提起孩子,哈尔滨知青么俊颜那方方正正的脸上就浮现一层忧郁。他儿子跟着户口一起回了哈尔滨,没想到孩子离开父母后,成绩就像熊市的股票一个劲儿往下掉,考试居然考出十八九分的成绩,这样下去别说考大学,就是初中也毕不了业。
么俊颜是跟关明辉一起下乡的知青。大返城时,想到返城后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还要父母养活,在农场不管怎么说每月还有37元的工资,每月还能给家里寄回去点儿,他就放弃了返城。知青大返城后,他被调到派出所,从治安股长干到副教导员。
儿子送回哈尔滨后,父母觉得他17岁下乡,当年怕增加父母的负担才没有返城,父母就把这份歉意“补偿”给了孙子。孙子要什么给什么,生怕他受一点儿委屈。这样一来,他的弟弟妹妹也没法管。最后,么俊颜又把儿子接了回来。我采访他时,他的儿子正读初二。他说,儿子回来后学习成绩有所好转,可是农场的教学质量和条件没法跟哈尔滨比,将来考学还是个问题。孩子考不上学的话,哈尔滨是不能回去了,回去干什么,下岗职工那么多,他上哪儿去找工作?那么出路只有一条———回农场种地……看得出来他是多么不情愿留在北大荒啊。
我忘记问关明辉了,么俊颜的儿子在做什么。其实在北大荒种地也不是坏事,这几年形势好转了,许多人靠种地赚钱在城里买了住房,往后想去北大荒种地恐怕还不容易呢。
有许多留守知青的子女户口迁回城市了,人在北大荒。七星农场的上海知青袁小虎把女儿的户口办回上海时,想的是让女儿成为地道的上海人,没想到女儿医士学校毕业回到上海,6个月跑回来6次,看来让女儿做个上海人也不那么容易。
袁小虎问女儿:“你应该好好想想,今后是在上海还是北大荒。”
“我回上海干啥?”女儿反问道。
袁小虎也反问一句:“那么你在北大荒干啥?”
“在上海不知道干啥,在北大荒也不知干啥,还不如呆在北大荒,最起码家还在这儿。”女儿说。
从那以后,她没有回上海。我这次去采访时,她已在北大荒成家生子,孩子已经8岁了,户口还在上海。袁小虎说,啥户口不户口的,人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人。小外孙的户口没往上海落,落在了北大荒。
他的女儿和女婿承包了540亩大麦地,他们把它改成了水稻田,投资了60多万元,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
儿子回上海后,李利民问:“儿子,想妈妈吗?”“不想。”回答得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李利民感到像一股强劲的西北风灌进心里,冷得发颤。看来儿子对北大荒淡漠了,跟父母疏远了。可是,留下来的知青哪一个没把孩子办回去?献了青春献终身没问题,献子孙怎么忍心呢?他们这些上海知青可以说我是北大荒人,可是不希望子子孙孙都是北大荒人。
李利民的两个儿子都是在十六七岁回去的。她在勤得利农场中学当老师,知道十六七岁孩子的心理发育状态,知道正值心理断乳,逆反心理强,离开家会影响他们对父母的感情的,甚至从此疏远父母。可是没有办法,儿子回去越晚对上海就会越陌生,越陌生就越难适应。她宁肯让儿子疏远自己,也不能让儿子疏远上海!
当这些知青的子女回上海时,父母已年逾古稀,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这些老人还有几年活头?留在北大荒的知青不容易,他们的父母就容易?不说别的,儿女下乡后他们那颗心就没轻松过,那些年流的眼泪比汗水还要多。做儿女的怎么忍心让父母再为第三代操劳?可是没有办法,这是孩子返城之后的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栖息地,他们也只能咬咬牙把父母贡献给儿女。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对某些上海人来说,他们可以伸开双臂去拥抱那些来自欧美的白人黑人,也不会拥抱这些“穷在深山”的北大荒亲戚。他们大义灭亲地把这些土生土长的上海知青及其子女归纳为“外地人”,将知青返城的子女称为“小知青”。不论老知青还是小知青,都在不受欢迎之列。知青知道在大返城时选择留下来也就等于失去了上海。他们明白自己之所以遭受歧视与鄙夷,绝非自己的上海话讲得不那么流利与那么地道,如果自己不是从北大荒回去,而是从欧美或日本回去的腰缠万贯的上海人,哪怕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说,那些上海人也会倒屣相迎。北大荒与上海相比还荒凉,还落后,还贫穷,荒凉、落后、贫穷就有足够的理由让那些上海同乡歧视和鄙夷。
任何一种痛苦都远不及故乡的排斥,任何一种心酸都不及亲友的鄙夷。留在北大荒的上海知青为此而愤然,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我们为上海而下乡,大返城时没有回,又为上海解决就业、住房和人口问题作出了贡献,如今你们凭什么把我们称为“外地人”?
当知青的子女返城时,有些学校和单位拒绝接收。这让知青愁断肠,这些十七八岁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在父母身边深得宠爱,回到上海不仅要受外人鄙夷,甚至还要受亲戚的冷落,如找不到工作,对生活绝望,有可能走上犯罪的道路。勤得利农场有两个知青的儿子办回上海后住在外婆家。家里突然冒出两个外孙子,外婆在心理上难以接受,出门时就把吃的东西锁进碗橱里,不让两个孩子吃。两代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最后孩子一气之下用酒瓶把外婆打死……这一事件在知青中产生很大反响,对远在上海的儿女更加担忧了。
李利民的大儿子回去后,赶上上海市对知青子女就业出台了倾斜政策,要求有关单位接收,这样才被分到上海第五粮食采购供应站当经济警察。可是,没干多久就下岗了。李利民和丈夫愁坏了,二十三四岁的大小伙子没有了工作,父母又不在身边,万一学坏了可怎么办?儿子来信说想开出租车,他们给寄去6000元钱。儿子开出租车后,出车时李利民的母亲就一遍遍地叮嘱:“按点收车准时回家,跟大家一起吃饭,别老让我单独伺候你!”可是,开出租车的回家哪有个准啊?
老父亲捎来话,说他和母亲老了,侍候不动外孙子了,让李利民想法回去吧。两个月后,她一想起来眼泪还在眼圈里转悠。作为女儿她感到愧疚呀,父母已是风烛残年,步履蹒跚,行动不便,在需要她来照顾的时候,她还把儿子送去让他们侍候。她是实在没办法啊,要是回去,早就回去了。知青大返城时,丈夫是当地青年,她只好留下来。如今丈夫已年过半百,前几年得过一次出血热,在佳木斯住了一个月院,差点儿丧了命。后来病治好了,身体却每况愈下,她哪能把他一人丢在北大荒?再说,大返城时回去,还能找份工作,现在当年那些返城知青有的已下岗,她再回去哪能找得到工作?在上海没有收入怎么生存?难啊,她只有恳求父母再坚持几年,她一退休就回上海。
儿子来信说,开出租车不仅辛苦,心理压力还很大,风里来雨里去,活多了连饭都吃不上不说,而且每天早起一睁眼睛就欠出租车公司300元钱。儿子不想干了,想去一家公司做事,那家公司让他交8000元的保险金,李利民又给儿子寄去一万元……她幸亏在学校教书,丈夫在农场物资部门,夫妻工资有保障,家里还有点儿积蓄,如果在下边生产队,那几年农场不景气,哪有钱资助儿子?
她认为,在上海知青中,她还算不错的,有的知青父母不在了,父母留下的房子让兄弟或姐妹住了,他们在上海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要把孩子办回上海,须跟兄弟或姐妹承诺:“孩子户口落在你们家,让他住校或在外边租房子,今后也不跟你们争房产。”即便如此,有的兄弟姐妹也不愿他们的孩子办回去,一怕跟着操心,二怕孩子办回去没地方住,亲兄弟之间打官司争房产。
她的弟弟过去是军官,转业后单位给一套安置房。弟弟明确表态:“父母的房产留给大姐!大姐将来退休回来也有个住的地方。”这让她感激不已。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滩,房产就是钞票,谁会嫌房子多?自己不住可以卖掉,可以出租,还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女。
去年,我再次到勤得利采访时,在场部打听李利民,他们说她退休回上海了。她总算回去了,一家人分居十几年终于团聚了,不知道她回去时父母是否还健在,有没有给年迈父母端碗汤的机会;她的两个儿子生存状况可好?在北大荒生活了40来年,她回到上海是否习惯,晚年生活是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