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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爱情》到底是谁译的?

盛海耕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231849)于1847年元旦写的一首《格言》诗。在中国,家喻户晓。

这首诗是谁译的?一直来都说是殷夫(19101931)所译。

殷夫,浙江象山人,原名徐柏庭,学名徐祖华;殷夫、白莽是他的笔名。人们讲课、写文章、写信、演讲、题词、谈话……只要引用这首诗的,众口一词,无不说是殷夫所译。

那么,是谁第一个说这首诗是殷夫翻译的?很难查考,姑且说是是鲁迅吧——这里要暂时委屈一下鲁迅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殷夫曾向鲁迅、郁达夫主编的文艺月刊《奔流》(1928年创刊于上海)投过翻译稿,译的是裴多菲的小传和诗作,并和鲁迅见过几次面。1931年,殷夫被国民党反动派枪杀于上海龙华的荒野里。1933年,鲁迅发表《为了忘却的记念》(刊载于193341《现代》杂志第2卷第6期),悼念“左联五烈士”。“五烈士”之一即为殷夫。文章说,得知殷夫被害的消息后,想找点殷夫的遗物如信件之类留个纪念,但一无所得。然而:

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页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细读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全文,特别是上引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鲁迅并没有下结论说:此诗乃殷夫所译。他只是说:在德文版的《裴多菲诗集》里,有一首《格言》,旁边有四行译文,用钢笔写的:“生命诚宝贵……”而在诗集第二页,写着“徐培根”三个字。他猜想徐培根就是殷夫。

这样看来,第一个把裴多菲《自由与爱情》这首诗的中译公开发表出来以献给中国读者的人,是鲁迅和《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

1949年以前,出于对国民党政权的专制腐败的痛恨、对被难文学青年的同情,1949年以后,出于对革命诗人的崇敬、对极左政治的畏惧,人们千部一腔,几乎一边倒地持《格言》四句乃殷夫所译的观点。例如:

1959年,萧三主编的《革命烈士诗抄》(中国青年出版社)收入此诗。萧三先生在代序《致读者》中说:“殷夫同志翻译裴多菲的四句诗——‘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异常简洁有力。这样的翻译等于创作,所以我们也收入这个集子。”

1984年,丁景唐、陈长歌先生编的《殷夫集》(浙江文艺出版社)也收入此诗。编者在此诗的注释中说,这是“殷夫的译诗”。

1989年,飞白著《诗海》也收入此诗。飞白先生说:“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自从殷夫译介后,在我国已经家喻户晓。”

如此等等。直到今天,人们仍持此诗乃“殷夫译”的观点。2010 628的《文艺报》上,就有陈崎嵘先生《我们为什么纪念殷夫》一文,说,殷夫为革命事业“献出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用自身的行动准确地、形象地、悲壮地诠释了裴多菲的名诗《自由与爱情》”。这里虽用“诠释”而不是用“翻译”一词,但作者对此诗乃殷夫所译,看来深信不疑。

我自己,从1957年在《文学》课本上读到此诗,到现在,50多年了,也一直是把这首诗和殷夫的名字连在一起,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自由与爱情》乃殷夫所译,几成定论。

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异议。丁景唐先生在1982年所写的《殷夫集》的《后记》中,有这样一句话:“五十年代出版的四本殷夫作品选集,都未将这首著名的译诗收入。”这就透露出一个信息:上世纪五十年代,“殷夫作品选”的有些编者,对《自由与爱情》这首诗是不是殷夫所译,是取谨慎的“存疑”态度的。

明确提出此诗并非殷夫所译的,就我耳目所及,是余泽民先生。2010318,《中国新闻网》转载了《中国新闻周刊》上余泽民的文章:《白莽兄弟与裴多菲》。文章说,1998年夏天,他陪外宾参观北京鲁迅博物馆时,得以见到殷夫生前留在鲁迅身边的德文版《裴多菲诗选》。他在引用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中那段涉及《格言》一诗的文字后,写道:“鲁迅顺理成章地认为这首诗是白莽译的”,其实,“这首诗的真正译者是徐培根”。他说,徐培根曾留学德国,德文“顶呱呱”。白莽遇害前,“很可能还跟哥哥住在一起,……一天弟弟出门,哥哥翻开了《裴多菲诗选》,无意中被一首豪迈的短诗打动了,操起钢笔,在原文旁即兴写下了译文,并激动地署下名字。当时徐培根已投身北伐,是跟弟弟一样行动救国的热血青年。”

鲁迅没有写明在《裴多菲诗集》第几页发现《格言》诗,余文则指明在《裴多菲诗选》第18页,这个细节是有价值的。又,指出徐氏兄弟二人当时都是富有救国热忱的“热血青年”,这也很有见地。

但是,先生所下的两个结论,一个未免草率,一个虽然大体正确,但缺少论证。

鲁迅并没有断定《格言》四行乃殷夫所译,而先生说“鲁迅顺理成章地认为这首诗是白莽译的”,这就是“未免草率”。不过,书是殷夫送去的,殷夫又在译裴多菲的诗,《格言》四句,大约也是殷夫译的吧。这样的想法,鲁迅是会有的。这是很自然的事。但鲁迅毕竟没有“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四句《格言》一定是殷夫所译,这同样是明白无误的事。

先生断定“这首诗的真正译者是徐培根”。我倾向于同意他的观点。可惜,他只下结论,缺少论证,不够严谨。难道书上有“徐培根”三个字,就能判定此诗一定是徐培根所译?难道弟弟就不可以在哥哥的书上写一些字(这位大哥对殷夫这个小弟十分关爱),何况是如此动人的译诗?难道这四行钢笔字就绝无可能是殷夫弟兄以外的别的什么人所写?又,译诗写在第18页,按常情常理,署名应该就在诗题的下方或全诗的下方,怎么要署到第2页去呢?这不是很反常的吗?至于余先生的描述——“一天,弟弟出门,哥哥……即兴写下了译文,并激动地署下名字”,虽然生动,好像是他亲眼所见,更只是文学想象,而不是科学论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感谢余泽民先生,他的《白莽兄弟与裴多菲》一文,毕竟提出了裴氏《自由与爱情》一诗的译者究竟是谁的问题。

译者到底是谁呢?有三种可能:一、殷夫;二、徐培根;三、别的什么人。

或问:依你之见,到底是谁?

我说,我“疑心”是殷夫的哥哥徐培根所译。其理由如下:

1. 徐培根和弟弟殷夫一样,都是热血青年,都想献身社会,报效祖国,只是所走的政治道路不同,一个追随国民党,一个追随共产党。哥哥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参加过“光复杭州”之役,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曾任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的参谋长,参与指挥台儿庄等重大战役。弟弟则前后四次被捕,虽九死犹未悔,终于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可以肯定,对裴多菲这首热血沸腾的言志诗,两人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写诗可以明志,译诗也可明志。从政、从军的同时,保持着对文学的爱好,这样的人古今中外都不乏其例。从这个角度说,弟兄两人都会有翻译这首诗的兴趣和激情。

2. 《格言》一诗翻译水平极高,非兼通中德两国文字者莫办。徐培根1922年底毕业于北京陆军大学,又曾留学“德国陆军参谋大学”5年左右。1932年学成归国后,曾任国民党航空署长、陆军大学教育长、驻美军事代表团参谋长等职;1949年去台湾后,又曾任国防大学校长、国防研究院教育长等职,上将军衔。他是著名的军事理论家,曾出版《孙子兵法注释》、《中国国防思想史》、《中国历代战争史》等著作,人称“中国近代兵学泰斗”。这样看来,他的国文根底和德文根底,都是相当深厚的,能把裴氏的《自由与爱情》译得像我国优秀的五言绝句,脍炙人口,正是情理中事。

殷夫的中文、德文水平怎么样呢?毫无疑问,殷夫天赋聪颖。他被害时才22虚岁,留给我们的诗,不论是创作是翻译,却都清新可诵。他的不足之处,是学历上的欠缺。他19237月考入上海民立中学读初中一年级,1926年夏初中毕业,7月考入上海浦东中学,越级插班,读高中三年级。1927年“四·一二”大屠杀中被人出卖,被捕入狱,坐牢三个月,学业中断。这样看来,他只读了三年初中和一年不到的高中。19279月,他借得别人的高中毕业文凭,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德文补习科学习德文。次年秋,因参加革命活动,再度被捕,获释后,又回同济大学学德文,但10月即回老家象山做小学代课教师。1929年春回上海,从此完全投入革命斗争,成为职业革命者。仔细算来,他学德文总共才一年多一点点时间,而且常常分心于革命活动,并非专心致志地学。所以,他的中文、德文功底,可以断言,远远不如他的大哥。

3. 从诗体看,殷夫写的全是新体诗,而几乎没有写过一首旧体诗。丁景唐、陈长歌先生编辑的《殷夫集》,是迄今收集殷夫诗最完备的版本,共收殷夫诗110首。其中99首是创作,但没有一首是旧体诗;11首是翻译,也没有一首是用旧体诗的形式译的。11首译诗中,裴多菲的占10首。10首裴诗中,9首用新体诗的形式翻译,唯独《格言》亦即《自由与爱情》1首用旧体诗的形式翻译。也就是说,在殷夫的全部诗歌遗产(110首)中,就只有我们现在讨论的这首《自由与爱情》是旧体诗。

这也不难理解。殷夫只在私塾里读过三、四年“四书五经”和初小课程。进入象山县立高等小学,已是1920年秋,“五四”新文化运动早已席卷全国,“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的思潮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用文言写旧体诗,在一般思想激进的年轻人眼里,即便不是顽固不化,也是守旧落伍了。殷夫的思想极为激进,他不与旧体诗沾边,正是不足为怪的。

4. 殷夫向《奔流》投稿,投的是裴多菲诗歌的译稿,共9首,已如前述。如果《格言》亦即《自由与爱情》也是他的译作,他为什么不把它收在一起,合为10首,送给鲁迅呢?显然,殷夫尊重他人的劳动,不愿掠人之美。

根据以上四条理由,我认为,裴多菲的《格言》诗亦即《自由与爱情》,极可能是殷夫的哥哥徐培根所译。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说“极可能”,却不敢说“一定是”。因为,还有一种可能:译者既非殷夫,亦非徐培根,而是别的什么人。我估计《裴多菲诗选》是徐培根留德时所买,则同学朋友借去看了,偶然兴发,译诗一首,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个问题就永远弄不清了么?也不是。我以为,只要把殷夫和徐培根当年的笔迹一对照,事情就一清二楚。这里需要有心人,有心人又要有机会去台湾、北京、上海、象山,得到有关部门和热心人的帮助,查对殷夫和徐培根当年的笔迹。果能如此,则还有两个细节,也能顺便弄清:一、鲁迅看到的那本书,到底是《裴多菲诗集》还是《裴多菲诗选》?二、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所引《格言》译文的第一句,到底是“生命诚宝贵”,还是“生命诚可贵”?

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孙用、飞白、兴万生……先生都用新体诗的形式译过,虽然都译得挺好,但在广为流传、脍炙人口上,都比不上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所引的那首五言绝句。这在新体诗与旧体诗的长短得失的研究上,也是颇有兴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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