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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妻徒刑”的“施老板”

朱晓军

10年前,我在勤得利农场的街头打听施永春,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后来总算问到一个知道的,他说,在那地方你打听“施永春”,恐怕他家隔壁的人都不知道。你得打听“小上海”或“施老板”。

当见到施永春时,我突然觉得“小上海”和“施老板”对他来说不是不合适,而是反讽!要说“小上海”,他已年近半百;说起“施老板”,他什么也没有。不过,谈起农场、前景,割晒机,他挺自信,动不动就是“我施老板”如何如何。

他的家是绝对不需锁的,外屋是一堆落有一指厚灰尘的破烂儿,里屋一铺炕差不多占去整个版图。炕头放一双补着两大块补丁的棉胶鞋。家里仅有的一件家用电器——冰箱高高地戳立在炕沿边,拉开门,里边“噼里啪啦”掉下几个破烂作业本和旧影集什么的。屋里没有凳子,也没有地方放凳子,他进屋就盘腿坐在炕中央。

知青大返城不仅对农场来说损失惨重,对施永春来说也是惨重的,女友义无反顾地跟他拜拜了,搬回了佳木斯。施永春见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反而心里亮堂了,犹如灿烂的阳光穿过云隙照在心坎上:高个的走了,矬子不就成大个了么?再说了,我这个人也不笨,肯定能在勤得利干出点名堂!他感到机会来了,跑回上海背回一套照相器材,走家串户从事起照相生意。勤得利照完了,他就跑到别的农场去照,越跑越远。

那时改革的春风还没有融化北方冰层,一个说话南腔北调、没有营业执照的年轻人背着“匣子”满世界乱窜,这引起了有关部门的警觉。他在北安被收容了,关几个月后,经过调查发现他不是坏人,也只好把他放了。

198011月,为让施永春返城,父亲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他只好进上海柴油机厂去接父亲的班。他是真不想回去,他认准自己的事业在勤得利,上海人才济济,哪里缺他这个没知识的知识青年?老子读不懂儿子,儿子不理解老子,这是人类古老的悲剧。

施永春回上海时只背一个包,许多东西都存在了勤得利。他对一位上海老乡说:“我还会回来的!”

他回上海后进了国营大厂,让那些返城知青好生羡慕。1983年,家里在原有的18.7平方米住房的基础上,又分了一套14.7平方米的住房。不久,他就处了一位女朋友,姑娘妩媚动人,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像四季流淌的小溪,把他的心向爱情港湾冲去。可是,他总感到自己的生活缺少什么,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寻思。一天,他突然明白了,缺少的是北大荒那种热火朝天的生活,缺少的是在北大荒的抱负和理想。

勤得利的对岸就是俄罗斯,要是把农场生产的原粮加工成食品,直接销往俄罗斯,勤得利很快就会富起来!施永春不是空想家,是个大胆的实践者,他背着父母给勤得利农场写了一封信,请他们帮忙联系工作对调。他一边找对调对象,一面作好回荒的准备。在返城知青中,妻子或丈夫留在北大荒的很多,听说有人在上海往北大荒对调,许多人找上门来,有天津的、北京的、哈尔滨的。

一位在哈尔滨工作的上海人生怕失去这一难得的机会,慷慨地说:“如果你同意和我对调,我可以在道外给你一间门市房,另加5000元钱。”

20世纪80年代,5000元算得上巨款了,再加一间门市房,这算是很高的代价了。

“不,我哪儿也不去,就回勤得利农场。”施永春执拗地说。

怎么,你老婆孩子在那儿?不在。那你去那儿干吗,有病是咋的?没病,有病就去医院了,没病才去勤得利。

勤得利农场运输公司有一位职工,他的妻儿在上海,正为调不进上海发愁呢,听说有人想调回,急忙找到施永春。施永春一听说是勤得利的,就同意了。那人感动得两眼热泪,这年头有多少人挖门打洞地想回上海,哪有上海的想去勤得利?那人非塞给他2000元钱不可,怕这小子一宿觉睡明白变了卦。

女友眼泪巴巴地看着这位头脑灵活又不安分的男友心里酸酸的。她不是那种只有把男人拴在身边才能安生的女性,她说,你上哪儿我都不反对,但是户口不能迁出上海。只要线留在那儿,风筝飘到哪儿都能拽回来。可是,他非要把户口迁回北大荒,那桩爱恋也只好寿终正寝了。

19857月,33岁的施永春又回到勤得利,关系在运输公司落下后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

施永春很快就发现往俄罗斯销售食品的想法不切实际,放弃了。他在勤得利农场繁华地带开办了第一家个体饭店———上海餐厅,当上了老板。可是,顾客很多,钱没收多少,白条收了一大把,没过多久资金就周转不开了,只得忍痛关掉。

第二年,不服输的施永春又开了建材商店,结果重蹈覆辙,地板块、釉面砖被人家拉去铺在地上,钱却要不回来。那些年农场不景气,有需求没有现钞。被一块砖头绊两个跟头,施永春有点儿恼火,可是不服气,我就不信,我施老板在勤得利就干不起来!他一气之下承包300垧荒地,创办了勤得利农场第一家知青农场。第一年种的大豆收回来了,又被人骗走了,他一年辛苦化为泡影……

施永春放弃上海回农场3年了,还一事无成,有人已说闲话了,说他这人没长性,什么都干不长。他反思一番,这些年屡屡受挫最主要的是自己单枪匹马,孤掌难鸣,要是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和美满的家庭,他的事业不就有风帆,乘风破浪了?于是乎,找对象娶媳妇被列为中心工作。有人给介绍了一位22岁的离婚女人,不仅比他年轻15岁,且还有几分姿色,他却愣是没找到感觉。有人劝他,别挑了施老板,你挑这么多年结果怎么样,不还打光棍么?也有人劝他别同意这门亲事,她从小没父亲,母亲带她和弟弟嫁了好几家……没想到,她的不幸遭遇激起他的同情,同情完女人后,又同情起自己,竟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198911月,施永春成了家,第二年有了女儿。施永春37岁有了女人,38岁有了娃娃,他什么也不让妻子干,只让她哄孩子。妻子抱着孩子东溜达,西逛逛,吃饭时,他烧好了饭菜去找她。可是,婚姻不仅没让他乘风破浪,反而让他遭遇了浅滩。他发现家里突然出现了这个霜、那个蜜的化妆品,孩子用口红在墙上划了血淋淋的道道,他塞在纸棚顶上的8000元钱少了3000。他火了,这钱是他花3分利贷来种地用的,夫妻吵了起来。

1992年初,妻子丢下仅14个月的女儿出走了。

男人没有妻子就等于没有家,妻子没离家出走时,钱还不上了,债主说:“只要把地种上,总会翻过身来的,缺啥吱声,我再帮帮你。”妻子一出走,在债主的眼里他就变成了栖落枝头的鸟儿,说不上啥时候扑棱几下翅膀就飞走了。他们不仅不再借钱给他,反而登门讨债了。没过多久,他的农机设备就被债主拉去抵债了,农场破产了,土地荒置了。他除了怀里的孩子和两万元外债之外,一无所有了。他望着哭着喊娘的女儿,再看了看荒芜的土地,心里长满凄苦的蒿草。

对男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老婆跑了更耻辱?听说妻子没有走远,就是百里之内的同江市。他就一趟趟地往同江市跑,去公安局打听,请妇联援助,在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寻觅。他渐渐在同江出了名,人们一见他就说:“那个找老婆的上海人又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同江找到了妻子。

“你想干啥?”跟妻子在一起的男人掏出一把刀来,逼问道。

“她是我老婆。你别拿刀瞎比划,想捅就过来。我就是土泥捏的也有个土性!”施永春理直气壮地说。他8岁习武,从小就是淘小子,哪里是见了刀子就尿裤子的窝囊废?

“你想走没关系,咱们好聚好散,把手续办了,我再也不找你了……”

“你先回去吧,我啥时候想回去就回去。”妻子不跟他回去。

妻子找到了,他那颗像钟摆一样悬着的心安稳了,可是却变得泥泞起来,回去怎么跟女儿说?又怎么对关心他的朋友说?真他妈的奇耻大辱!

车颠簸着把施永春和那颗破碎的心载回了勤得利。

“施老板,你的孩子在那边地上躺着睡着了。”刚下车就有人跑过来告诉他。

不可能啊,走时把孩子托付给了岳母,她怎么会把自己的外孙女丢在大道上啊!他将信将疑地顺着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岁半的女儿躺在客运站的水泥台阶上。他扑过去,抱起女儿,眼泪就下来了,滴在了女儿熟睡的脸上……

父母听说他的情况后,来信让他把女儿送回去。他带着女儿回到了上海,家人都劝他别再回北大荒,在上海找份工作吧。他的弟弟在公安局,有位老板主动找上门来,让施永春去他的汽修厂工作。施永春不甘哪,他那么拼死拼活地放弃上海让人眼热的工作回勤得利,难道为的就是两万元外债和这个没娘的孩子?自己不懒不笨不缺心眼,为什么就混到了这种地步?不行,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施老板怎么说也是个血性男儿。他回了勤得利。

家没了,地也没了,他施老板没什么可经营的了。可是,他那不安分的脑细胞还是那么活跃,割大豆是农场最艰巨的活儿,勤得利农场种有180亩大豆。他办家庭农场时就想发明一种简易高效的割豆机械——割晒机,那时没空琢磨,现在别的没有只有时间了。可是,研制割晒机需要经费,他想贷款又没东西抵押。最后,他只好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他住到了家里的仓房。

生活维艰,日子辛苦。女儿要上学时,他又把她接了回来,父女相依为命,可是他的心思全都扑在了割晒机上,白天黑夜地在机修厂里滚。女儿放学回家自己生火烧饭,对着一盏孤灯吃下煮得半生不熟的饭。她不会烧菜,家里也没菜可烧,只好上顿咸菜和大葱蘸酱,下顿大葱蘸酱和咸菜。想喝点儿稀的,就倒点儿酱油冲一碗汤。

夜深人静,七八岁的女孩守着一间破房子,呼啸的风叩打着那扇从来不锁的柴门。孩子害怕了,趴在炕上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夜半醒来,伸出小手摸摸爸爸的枕头,还是空空的,她吓得又哭了起来。阒寂的仓房,冷漠的四壁,没人哄劝,她又睡着了。

一天,施永春遇到了女儿的老师。老师对他说:

“你的孩子作业不完成,做得还不整齐……”

施永春泛起了心酸。女儿啊,女儿,爸爸不想批评你,你在没有爸爸妈妈管的情况下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孩子,你很聪明,老师还没有教的分数、小数四则运算你都会做。你每天穿着别人送的不是大就是小的旧衣服上学,你在家孤独,在外寂寞,一些小朋友因为你妈妈的出走而瞧不起你,爸爸虽然把你迎接到了这个世界,却没有给你像别的孩子那样的幸福和温暖,爸爸欠你的太多太多。

北大荒人古道热肠,乐于施助。勤得利机修厂的老板对施永春说:“尽管大街上随便拨拉一个人就比你强,可是那些人都不研发割晒机,你却一头扎进去不出来,干吧!我支持你。”

机修厂的机床、电焊气焊都随便让施永春用,不收一分钱。1度电1元多,施永春黑天白天地干了那么多年,光电耗去多少?

施永春说,提起债来,我就觉得愧得慌。有人说欠债是大爷,那是无赖,不要脸皮的人才那么做。我跟债主说,请你们再等一等,我的割晒机搞成了,你们的钱我都还上。现在要说我一分钱也没有,那肯定是骗你们,每年出租房子还有6000多元进项。可是,我不能把那钱还你们,那样我的割晒机就搞不成了。好在债主们都通情达理,他们说,你研制你的吧,有什么难处我们该帮你还帮你。有个人在10年前借给他5000元钱,后来那人去了福建,只是每年秋天打发亲戚来看看,见施永春没偿还能力也就走了。有的债主来讨债,见他家揭不开锅了,就掏点儿钱接济他一把。

1996年,施永春研制的割晒机报请了国家专利。第二年,他的割晒机在大豆地里进行试验,效能良好,不过操纵者要跟在割晒机后面走。有人要购买专利,他没有卖。第三年,他对割晒机进行了改进,人可以坐在机械上操纵了。

我问他:“重返北大荒你后不后悔?”

他说,“不后悔。我今后就在这疙瘩生活下去了,现在就是有地方放着几万元钱等着我去挣,我也不会离开这儿的。”

10年后,我再次到勤得利打听“小上海”和“施老板”,有人告诉我,他回上海了。我算了一下,他已55岁了,按工人算已到了退休年龄。我忘问他的割晒机研制得怎么样了,回到杭州后,在百度、谷歌和雅虎搜索了几遍,都没搜索到他跟割晒机有关的信息,看来他没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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