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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在北大荒,我就不离八五三”

朱晓军

在去红兴隆垦区之前,我给孙绩威打电话说,我晚上十点多钟到友谊。他爽快地说,我去火车站接你。不让他接是不行的,让他接我又深感不安。他这人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最反感的就是以权谋私,友谊到红兴隆有点儿距离,我想他是绝对不会跟局里要车的,尤其是他刚从组织部长兼人事局长的位子退下来,弄不好就得打的过来。

绩威是我最敬佩的知青,见面次数不多,感情颇深。每见一次面,他都让我生出几分感动。第一次采访他是19956月,他47岁,任八五三农场党委书记。十几年过去了,去采访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次,我是从红兴隆坐客车去八五三的。那辆破旧的客车无所顾忌地在北大荒的沙石道上颠簸着,似乎每一个部件都不甘寂寞地发出刺耳的噪声。路上除了小坑就是大坑。司机可能跑习惯了,遇到坑坑洼洼根本就不减速,有点像游乐场的“疯狂老鼠”,刺激,动不动就来个有惊无险的动作,人不是被一颠老高,就是前仰后合。车上不缺别的,缺安全带,手要死死抓牢把手。录放机反复播放着《流浪歌》,音箱效果极其差,让那忧伤的歌曲打磨得嘶哑、苍凉———“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岁月花/把我的泪吹下……”现代人的情感到底是丰富了,还是脆弱了?在那些十六七岁就下乡,一口气在北大荒干了几十年的老知青身上怎么就没发现“流浪”的感觉?车窗两旁匆匆闪过的除了绿茸茸的小麦就是赤裸的黑土地,刚翻过的土地泛着黑油光,让我有种冲动———跳下车去抓两把。

9点多钟上的车,下午两三点钟才到八五三,下车后,我直奔场部。办公楼空荡荡的,所有的房间都锁着,好像这幢楼已经废弃,机关已转到其他地点。农场又不是县城,楼房屈指可数,场部机关能搬到哪儿去呢?在二楼总算找到一个人,他说机关干部都下地插秧了。插秧是农场的中心工作,“上到白发苍苍,下到开裤裆,都在忙插秧”。北大荒人说话就这么形象、幽默和风趣。

傍晚,我才找到双鸭山知青、农场党委书记孙绩威。他竟让我想起毛泽东的诗句:“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真不该当农场的党委书记,应该当学者。他有着浓郁的书卷气和骨子里的潇洒。47岁,生命的舢舨早已远离了青春码头,他身上还有着朝气勃勃的色彩。谈起垦区和农场,他滔滔不绝:“每年全国有1000万亩耕地在消失,人口以每年1500万的速度在增长,所以在农场真想干一番事业的话,还真是大有前途……”

他说的都不是我想采访的,我让他谈一下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感受,他却谢绝了:“不要采访我,要采访那些留在基层的知青……”

“只采访留在基层的知青,不采访你们这些人,怎能全面、客观、真实地反映留在北大荒的知青呢?”他是在我的“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下接受采访的。

孙绩威似乎就该属于北大荒。1964年,初中毕业时,17岁的他去北大荒的笔架山参观后,立志要学习董加耕和邢燕子,要求下乡到架山农场。在老师和家人的极力阻拦下,他考取黑龙江省重点中学———双鸭山市第一中学。

19681028,他终于踏上向往已久的北大荒。

作家郑加真在《北大荒移民录》中写道:“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垦区内外几乎一提起北大荒就是八五三,提起八五三就是雁窝岛。雁窝岛成了北大荒的代名词!特别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垦荒青年,当垦区派人前去接收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咱们就去八五三的雁窝岛!’”

八五三是1956年由复员转业官兵所创建,这里有电影《渡江侦察记》的原型、战斗英雄王树功,是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和电影《北大荒人》的诞生地;朱德的孙女朱玉珍在雁窝岛种过地,贺龙的亲侄贺兴桐在这里洒过热血;这是英雄辈出的地方,19588月,转业军人罗海荣不顾怀孕7个月的爱人和自己关节炎的疼痛,在宝清河运油料时不幸牺牲;19618月,在麦收关键时刻,收割机坏了,山东支边青年张德信跑出100多公里去背零件,最后在过河时遇难……

孙绩威不仅幸运地来到八五三,而且被分到雁窝岛上的五分场二队!雁窝岛是由挠力河、宝清河和镜面湖围起来的方圆200多平方公里的小岛,被当地人称为“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好地方。

孙绩威干的第一个农活是收玉米。那时,北大荒的雪大,玉米被雪埋住,只有露在外边的玉米穗在寒风中抖动。孙绩威他们要先把玉米从雪里抠出来,然后掰下玉米棒。荒原的寒风刺骨,孙绩威感到鼻尖“嗖”一下,像被刀削似地火辣辣的痛,接着鼻尖就没了知觉,第二天早晨才发现鼻尖被冻破了。最苦的是夜班,上半夜干得汗流浃背,棉衣都湿透了,下半夜是又冷又困,又累又乏。

最让孙绩威难以承受的是政治气候,农场改为兵团时,知青被分为两类,一是兵团战士,二是兵团职工。他的家庭出身不好,父亲因政治历史问题在劳教中死去,当检察长的大哥被打成“走资派”,当总工程师的二哥变成了“臭老九”。他是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下乡的,自然不能成为战士,只能做职工。

不过,他这个“职工”没有遭遇歧视和冷落,在农工班干了20个月就被调到炊事班当班长,当连里要提升他当排长时,又被营里调到商店当营业员,还当上团支部委员。5年后,他被调到雁窝岛中学当老师。

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淳朴正直的北大荒人像低矮茅草房温暖着远离父母的知青,他们帮助知青洗衣服,缝被褥;手把手地教干活;知青生病时,送来热乎乎的病号饭……

这些可亲、可敬、可爱的北大荒人哪,最好的工作、最重要的岗位,不留给自己的儿女,给了知青;他们家里做点好吃的,他们宁可让儿女吃不到,也要让知青吃到;尤其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风口浪头,他们像在战场保护战友那样挺身而出……

突然,有人贴出大字报,说孙绩威用“一双无情的黑手封锁了毛泽东思想”。在极“左”的思潮下,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有位上海知青组织了一个学生乐队,乐队里有几位女学生,舆论就不得了了,说他跟女学生如何如何。最后那位知青关了7年,90年代才得以平反。

“封锁毛泽东思想”是一顶骇人听闻的帽子,弄不好要揪出几个现行反革命,学校的领导老师都噤若寒蝉。别说家庭出身不好的兵团职工孙绩威,就是根红苗壮的兵团战士也要吓得魂飞魄散!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很可能就变成“不可教育好的子女”,父辈子辈、新账老账一起算,他就别想翻身。在那个年代,有多少知青就是这么被逼疯的,有多少知青就是这么自尽的……

学校的指导员是一位抗日老战士,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地挡住这股恶流。他带领驻校工宣队员进行了调查。原来八年级的班主任孙绩威见订的报纸经常丢失,多数同学看不到,于是,他就指定由一位学生管理报纸,谁想看就跟管报纸的同学借,看完再送还。这引起几位调皮捣蛋的学生的不满,贴了这张大字报。

老指导员不仅对那几位学生给予严厉批评,还对孙绩威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

“我为什么没有返城?在下乡时,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北大荒人没有歧视我,那些老同志给过我很多帮助。”孙绩威说道。

孙绩威有过多次返城的机会,在下乡的第三年,双鸭山到八五三来招工,哥哥为他走了后门,来招工的人指名要他,他没有走;知青大返城时,他和妻子可以一起回双鸭山,他们没有走。他在双鸭山有着深厚的人脉资源,大哥是双鸭山市政协副主席,他的同学有两位当副市长,还有几个当市政府秘书长、人事局长、劳动局长。1992年,大家见跟他一起下乡到八五三的同学都返城了,只有他老哥一个留在那里,于是背着他悄悄运作,把职位都给他安排好了———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他还是没有走。他诚恳地跟同学说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一是自己年龄大了,返城后重打锣鼓另开张不容易;二是在农场呆久了,对社会上那些适应不了;三是在八五三大家了解我,我也了解大家,八五三有山有水,空气好,不走啦!

孙绩威说:“在三年灾害时期,八五三人宁肯饿得浑身浮肿,就是不动粮囤一粒粮食,守着粮囤饿死人。1994年是我们农场历史上遭受水灾最严重的一年,可是国家需要粮食,小麦的收购价每公斤只有0.8元,大豆每公斤不到1.2元,还先打白条后付钱,什么时候付还说不上。当时小麦和大豆的市场价是每公斤1.60元~1.80元,是现金交易。我们却把粮食统统上交了国家,仅粮食差价垦区就损失了3.5亿元。我们垦区‘是企业办社会,是政府还交税’。每年八五三要上缴宝清县900多万元,上缴分局和农场总局200多万元;农场办教育、卫生、公检法司要1000多万元;8000名离退休职工的退休金要2000多万元。每年我们农场仅社会负担就是4000多万元,能有多少效益?”

亏损是政策性的,那些年北大荒像一头任劳任怨的奶牛,挤出来的不仅是奶,还有血。

孙绩威接着说:“我们老场长说过,‘北大荒的干部是最可爱的干部。’有人说:‘要找党上农场。’我的信条是:一要当清官,把握好自己,不贪,不占;二要给老百姓办点实事。老百姓能有多大的事?不就是衣食住行吗?大事办不了,小事再不办,还要我们干什么?”

我去过他在八五三的家,位于半山坡上的小平房,家里陈设简陋,除桌子上摆有政治和哲学书外,跟普通职工的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夫人邵颖也是双鸭山知青,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她比他低几届。

邵颖很低调,只讲了两件事。一天,有人送来一把斧子,对邵颖说:“这把斧子交给你,你要保护好绩威!”邵颖莫名其妙地问:“他还用保护吗?”“不保护不行,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搞得她心惊肉跳,事后一打听,那人是疯子。

还有一个人来找孙绩威,邵颖说:“他去六分场挖沟排水去了。”不料,那人勃然大怒:“那怎么能行?农场的事本来就让他忙得够呛,还让他干力气活,那不把他累完了吗?不行,你得制止!”结果那人也是精神病。邵颖问孙绩威:“你怎么总跟神经病人打交道?”他说:“这些人本来精神上就有毛病,我就更不能歧视他们了。”邵颖说,农场有三个精神不好的人,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孙绩威的朋友。

三位精神病患者能如此厚爱他们的书记,足以证明他跟百姓是怎么样的鱼水关系。

我离开八五三时,孙绩威说:“我是安徽人。我在安徽生活12年,在双鸭山生活8年,在八五三生活了28年。我只要在北大荒,就不会离开八五三。假如我离开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三年后的傍晚,我在家接到孙绩威的电话,说他来哈尔滨学习了。我匆匆赶了过去,在约好的路口见了面,孙绩威苍老了许多,还那么精神。我们在一家酒店坐下,他说:“我说过,我离开八五三时,一定告诉你。我被调到红兴隆农垦分局当组织部长了……”语气丝毫没有欣喜,反倒有几分无奈和悲壮。

1996年,八五三遭遇大旱,小麦只有一拃高,结那么七八个麦粒,80多万亩只收7万吨,上交粮任务没完成,他被免职,任代理书记。第二年担任场长。离任时,他强忍着眼泪说,自己当初是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下乡,八五三不仅没嫌弃他,还把他培养成农场的领导干部,八五三对他有养育之恩……

家搬到了红兴隆,那天晚上他夫人住在了宾馆,第二天早晨想趁没上班悄悄地离去,当他们夫妇下楼时就愣了,宾馆服务员在门口站成一排。“这小子尽整景!”他不禁在心里说道。宾馆的经理是他当老师时教过的学生,他以为这肯定是经理安排的。当他走出宾馆惊呆了,门前人头攒动,数百名群众赶来为他送行。大家纷纷涌上前跟他握手,他的泪水决堤而下……

孙绩威在八五三干了31年,值啦!

那天晚上,孙绩威有点儿深沉,菜没吃多少,酒也没喝几杯,似乎还沉浸在那场送行之中。他给我讲了一位知青战友。那人叫赵承志,是双鸭山知青。他性情内向,少言寡语,被人称为“赵老蔫”。“赵老蔫”剃着一个光头,满脸皱纹,就跟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似的。他过去是八五三农场三分场的机务副场长。农场改革后,分场弱化了,他被派到三分场的三队当队长。有人说,生产队长是土皇帝,一年捞个十万八万那就是轻松加愉快。可是,他却是一个刚正不阿,廉洁奉公、兢兢业业的队长,不论什么领导想占生产队点便宜,一点门儿都没有。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认为他在装廉洁。1996年,年仅46岁的赵承志因病去世,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家真是什么都没有,唯一像样的家具———沙发,还是他自己做的。他当了十多年队长,为生产队谋了那么多财富,却没给妻儿留下任何财产……

他说,这样的知青是我们的骄傲,值得你写!

那天,我到红兴隆下车就看见了孙绩威,几年不见他老多了。不出我所料,他没跟局里要车,求一位在医院当医生的朋友开一辆旧夏利来的。

第二天,我去他家采访。他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比八五三那个家好多了,不过只能算是与时俱进。他的夫人邵颖也退了休,看样子身体不大好。儿子在哈尔滨工程大学毕业后留校了,已在哈尔滨成了家。

他说,在分局干了8年,主要做了三件事。他简单介绍一下就打住了,我对那些抽象和概括性的介绍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他说,这些年来只要八五三人找他办事,凡是不违背原则,都竭尽全力帮忙。他自嘲地说,咱大事办不了,小事再不办怎么能行?

他说,让他感动的是八五三的父老乡亲一直没忘他,时不常就给他捎点儿东西。那些基层群众没有任何功利思想,仅仅想表达一份感情。这几年,他尽量不回八五三,怕给父老乡亲添麻烦。

当我离开时,他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还非要帮我拎包不可。到车站,他抢着给我买了票,又把我送上车。在12年前,他就这样送我。不过,我坐的客车已是豪华沃尔沃,公路也变成平坦的柏油路和水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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