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耀

在我一生中遇到过不少好人，包括学生时代的良师和并不相识的名人，其中洪深先生和王芸生先生就是属于后一类的好人。

先谈洪深先生。

抗战胜利以后，我随暨南大学从闽北一个小山城建阳迁回上海，在上海求读两年，这对我一生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因为那期间我有幸遇到了不少良师，如钱钟书、李健吾、曹未风、周煦良等等，也听过不少名人的演讲，如茅盾、马叙伦、章伯钧等等，他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当时校园的文娱活动中，我对京剧情有独钟，而那时的上海京剧舞台也是名角如云，百花争艳，我有幸观看过梅兰芳大师的两场演出：“樊江关”和“奇双会”，他俊美的扮相，甜润的唱腔，使我如痴如醉。尤其令我满意的是，梅大师的舞台表演干净，没有其他人员的干扰。那时很多名角演出往往有一些陋习，如演员唱完一段精彩唱腔以后，舞台上会突然出现一个人，手拿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给演员送水解渴；有时演员跪地演唱时，会有人及时在他面前放下一块垫子；有时演员要坐下时，会有人马上给他放好椅子；甚至有时演员头上冒汗时，还有人及时拿毛巾替他吸汗。这些陋习由来已久，演员们习以为常，观众也习惯了，不以为意。可是梅兰芳在舞台上却从不让闲杂人员干扰他演唱和表演，这让我深受感动，于是写下了一篇小文：《平剧（京剧）舞台上一些容易改革的毛病》，并斗胆投寄给执教于厦门大学的戏剧专家洪深教授。当时他还兼任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专栏主编，该栏目常有不少名人的美文发表，颇受读者的欢迎。稿件寄出后不久，我的小文突然见报了，让我又惊又喜，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样规模的大报发表文章，记得我用的笔名是“白衣人”，意为我是一位布衣作者。不久洪深先生给我寄来了稿费，又给我写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鼓励我继续投稿，信中还称我为“白衣人先生”，使我受宠若惊，如此有名的教授竟还称我为“先生”，叫我如何敢当！洪深先生的字体古朴端正，颇有颜体风格，我一直小心保存着这封珍贵的信件，可惜在解放后不久散失了，但他对我的鼓励，影响了我今后的人生走向。我一直在高校从事中外戏剧的教学和研究，特别是京剧艺术的研究，我想这与洪深先生对我的鼓励是有着一定的联系的。建国以后，洪深先生被调往北京，担任中外戏剧协会的领导和研究工作，非常忙碌，外事活动也十分频繁。我虽很想有机会拜见这位戏剧名家，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他辞世以后，我一直很怀念他，对他心存感激。可见一位名家的一言一行，对年轻后辈的影响是多么的深远啊！

再来说说王芸生先生。

王先生是著名的办报人，当时他是上海《大公报》的主笔，他立论公正，历来为许多知识分子所赏识。当时上海的《大公报》和《文汇报》是各大学师生最爱看的报纸，经常可以看到社会名流和进步专家、学者的宏论。我和王芸生先生素昧平生，只知其大名，并不相识，更无联系。

在上海的四年大学学习生活让我感触很深，觉得象牙塔里存在的问题也不少。于是我写了一篇题为《大学和大学生》的小论文，阐述了我对当时大学教学中存在的不少问题的粗浅看法，如课程设计、发放贷学金问题，特别是学生毕业论文的问题。大学生在毕业前必须递交一篇毕业论文，如果导师不给通过就不得毕业。因此如何写好毕业论文，成了许多大学生的“心病”。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许多大学生都没有能力写出原创的有质量的论文，为了一张毕业文凭，大家只好东拼西凑写一篇大杂烩的抄袭之作，有的学生无法可想只好找人代写。我在论文中提出要改变写毕业论文的现状，不妨从实际出发，让大学生写一篇有实际心得的读书报告。此文完成后，我直接投寄给王芸生先生，心想，虽然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文章在这张极有名气的大报上发表是不大可能的，不过总归也是一个表达自我观点的机会。哪知过了不长时间，文章居然也见报了，并且是在得到王芸生先生的首肯后在《大公报》公开发表的。这使我意识到，有质量的文章首先要有实际内容，不能无病呻吟，其次，要有时代感，论述一些大家关心的热点问题。这篇文章的发表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因为我还以此文为敲门砖，成为了当时杭州著名的《东南日报》的一名实习记者。尽管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却使我深深懂得当一名正直的新闻工作者，要关心民众，为人民立言，必须无私无畏，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建国以后我长期在大学从事外国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在工作中我时常回想起这两位从未谋面的名人对我的教育和鼓励。环顾当今的现实世界，虽然文化教育事业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是不正之风依然存在。有的“名人”好摆架子，有的“名教授”造假、抄袭别人的论文，有的教授甚至窃取研究生、博士生的科研成果，败坏了高校的学术风气。有的报刊讲关系，漠视无名作者的稿件，更看重名气、地位、关系、职称等等，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地“以质取稿”。作为一名高校的教师，我时时以洪深和王芸生先生为榜样，一旦在学生中发现好的苗子，我便以满腔热情鼓励他们写作，写出有创意的文章。只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社会才能前进；只有大量涌现新人新作，我们的文学事业才能大繁荣、大发展。人才为立国之本，当全球化到来之际，人才的竞争已成为当务之急。中华民族要复兴，大步迈进世界强国之林，我们必须敞开胸怀，拥抱新人。

悠悠岁月，年华易逝。如今我已是一位耄耋老人，来日无多，行将就木。我一生无怨无悔，也将愉快地走完最后的一站。书写至此，我不禁要高呼：让我们大家追随先贤哲人们的足迹，迎接更加灿烂辉煌的明天。

世界的未来，属于后来者，这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