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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小议

 

在当今的国学热中,若要推选出类似于葵花宝典般的天下第一武功,恐非“天人合一”莫属。

何谓“天人合一”?哲学家眼中,它是一个哲学概念。简单而言,它是关于“天”与“人”的关系的学说,认为天道与人道,或者自然与人事是合一的。然而“天”究何所指,是指主宰之天的天帝(god),还是指命运之天的天命(destiny),自然之天的天然(nature),自然的法则(law of nature),抑或指其它?这些不同的“天”,与“人”又是如何实现合一的?因所指纷歧,对应关系复杂,因此对“天人合一”的阐释,也是众说纷纭。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将“天人合一”的含义归为两大类:其一为发端于孟子,大成于宋儒的天人相通,认为天的根本性德,实内含于人的心性之中。也就是说,人和自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天道与人道,实一以贯之。其二是汉代董仲舒的天人相类,认为天与人在形体性质上相似。这样的归纳,是将“天人合一”,认定为一种儒家学说。

将“天人合一”认为一种儒家学说,自然是不会错的,因儒学自汉代始即为封建统治的正统思想。但是,以我们今日的眼光,何苦一定要从儒学的“正统”体系中去认知“天人合一”呢?既然“天人合一”一词最早出现于北宋张载的《正蒙》,可征“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系,原是自宋学之后方得以逐步构建;而此前散落的花瓣,也是有各自成花的自由与可能的。若说儒家的“天人合一”发端于孟子,然则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也表明人与自然的一致与相通吗?此后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思想,天人关系更是成为其哲学中的核心议题之一,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天与万物本来浑然不可分,但人在俗世的纷争中丧失了本性,心为形役,因此人应当体认天道,挣脱枷锁,达到“逍遥游”的自由境地。这何尝不是“天人合一”?或许可以说,人与天的关系,是春秋诸子的集体发议,有共识,有分歧,有不同层面的发阐,因而“天人合一”,原是百家争鸣的百花园中绽放出来的花朵,而不是孔孟一家园庭里的一枝独秀。

还有佛教。虽然根植于吾土的时间比道、儒要晚,但其构筑体系的能量的发挥却也十分巨大。“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所谓佛性,又称心性、法性、如来藏、真如等,指万物的本体、规律,亦指人的清净善心。成佛的过程,便是修炼的过程,是归真的过程。禅宗的“悟”,天台宗十大不二法门的“依正不二”,都是从根本上还原人与天的原始的、本真的关系,都可谓“天人合一”。

今日来体认“天人合一”,怕是窥道家与禅家之门,更得趣味些呢!自然儒、释、道自宋明以后便夹缠不清,也正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何必拘囿于儒家堂庙来观赏风景呢?

“天人合一”也不光是哲学家的事,也不只供学者推究学理之用。文化化民的功用,从来不是学者于书斋案头所能恰切地估评的。农业国中吃五谷穿衣麻的百姓,自然懂得“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的道理,知道按二十四节气来安排农事。哪天他从这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中发见“天人合一”的影子,岂能说这只是一种牵强附会的快意。“天人合一”还可以用来庇护我们的饮食和养生。调补阴阳、审因用膳、经络穴位,在在都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做底子。凡此等等,文化发现的快意,可以与日常生活的功用结合起来,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健康些、更红火些,何乐而不为呢?

“天人合一”除却日常的功用,也有助于文学艺术的审美。我们读陶渊明、王维一路的山水田园神韵诗,欣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确实能体味到一点“此中”的“真意”。神韵诗里的“真意”,是“天人合一”的效应,而这里的“天人合一”,确是儒、释、道的合力所凝成的,若只有“释”、“道”的出,而无儒家的“入”,便构不成内在的张力。没有内在的张力,便不能储蓄隽永,令人回味无穷。我们看王维以下的大宗文人山水画,也是如此。尽管那山水的真实性,比不过西洋油画的惟妙惟肖,也不遵从科学的透视与比例,但那是文人心中的山水,有意味,可卧游,比真实的摄像,更多一层心灵畅想、愿意亲近的空间。或许有人说,西洋也有山水诗、山水画,焉能说别家艺术无意境。那也早有分辨,通常认为,中西方山水艺术的根本区别,正源于中西方文化对于“天”与“人”关系的不同对待而引起的有分别的思维模式。正如歌德所言,在中国,“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中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人与景物,是和谐共生、彼此融合、相互感知的,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双向渗透所构筑的一个共同体。而西方则将自然看作是一个客观的存在,看作是一个可以去征服,去索取的与人对立的外在。正是这种“天人合一”或“天人对立”的根本分歧,造成了中西艺术审美心理的差异。

天人关系的根本对立所造成的不同的艺术审美心理,本无所谓高下之分,但是这源头的思维若与科学牵涉上瓜葛,便有了先进与落后之判了。著名科学家杨振宁将“天人合一”思想列为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生的五大原因之一,认为“近代科学一个特点就是要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个观念”。这就无异于给“天人合一”判了罪。科学家的话必有他的道理,问题在于,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的一定是正能量吗?科技是生产力,当这生产力的发展超越了人自身的需要而变得不可控时,它带来的将不是福音,而是毁灭。这时候,古老东方的“天人合一”所昭示的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有进有退的发展节奏、返朴归真的生活方式,焉知不是对人类的救赎和对地球的拯救?

牵扯到终极问题,兹事体大。但有识者,应该不会过分夸大“天人合一”救世的功效,正如我们不应该夸大它的危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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