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华
对于现代人来说,过去许多日常家用的器什,都渐渐的式微了;这些物事,就被称为“旧时风物”。风雅一点的人,则谓之“旧时月色”。屏风就是这“旧时月色”之一。
也许有些人谓予不信,说屏风现时也有人在用的,如何能说是式微了?其实不然。虽说现时屏风也有见到,但其功用,却与其原初的宗旨不甚切合了。古人发明屏风,原本是希望起着一种遮挡和屏蔽之用,也许起初就是为了挡风的(所谓“屏其风也”)。到得后来,才发展成为一种装饰厅堂和隔离空间的器具。屏者,障也,为的是不至于一览无余。现在人大多住得逼仄,装修时恨不得连承重梁也打掉,好显得屋宇轩敞一些,谁还会想到弄个屏风这劳什子把原本有限的空间变得更湫隘了?你说是不是。
这且不去说它。屏风这东西,从文献记载看,起源确乎是有些古的。屏风的使用在西周早期就已开始,称之为“邸”或“扆”,是天子专用的器具。它以木为框,高八尺,上裱绛帛,上绣斧纹,斧形的近刃处画白色,其余部分画黑色,象征帝王权力。此外,周天子在冬至祭时,背后“设皇邸”,需“以凤皇羽饰之”,也是指经过一番装饰后的屏风。后世的屏风与最开始的斧扆,可谓一脉相承。
司马迁《史记》中就有“天子当屏而立”的话,也就是说屏风当在帝王的身后,屏风后面是什么?给人以莫测的感觉。直到今天,我们在故宫太和殿的皇帝御座之后,还能看到雕饰精美的屏风,或许就是“天子当屏而立”的传承罢。
我们现时能看到的明清时期的宅第中,二门之内总会置一屏门,可以开合,但平时永远是关闭的。站在二门之外,也就无法窥视院中的情景了。《红楼梦》中描述大观园建成之后,也在园门外堆起一片太湖石,也就是被宝玉题为“曲径通幽”的所在,其作用是遮挡园中景物,避免尽收一览之下。黄山有玉屏峰,是渐入佳景的起步之处,也是同样的道理。
室内的屏风似乎起不到这样的作用,但其道理有些仿佛。古时厅堂阁榭的空间较大,有了屏风为间隔,就形成了虚实互补的感觉。春秋战国时孟尝君和客人谈话时,屏风后往往置一小桌,侍史官就在桌边随时记下孟尝君与客人的谈话内容,就像今天的录音一样。屏风内外间隔成两个部分,主客之间也就没有什么拘束了。
后来屏风就渐渐地传入民间,并被广泛运用。根据居室的大小、人物的身份、贫富的差异,各种样式的屏风种类繁多,逐渐成为居室中不可或缺的摆设。客厅中的屏风一般置于主墙一面,桌椅则置于屏风之前。卧室中的屏风多置于床后或床侧,留给卧具一个隐私的空间。书斋中的屏风用途更多,既可形成一种安谧的环境,又能遮蔽一些文房中的杂物。闺房中又有梳妆屏,置于妆台旁,可作为女性梳理装扮的独立空间。南方有在室内如厕的习惯,于是屏风之后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秘密之所,常常称之为“屏厕”。
民间使用屏风的例证可以从敦煌壁画中找到。许多描述百姓、官吏日常起居生活的壁画中,都能看到已经十分接近中古形式的屏风。甚至在描述极乐世界和佛经故事的壁画中,俗世的器物如桌椅、屏风也被搬到了天上,可见屏风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
古时屏风的制作形式多种多样,主要有立式屏风、折叠式屏风等。后来出现了纯粹作为摆设的插屏,它娇小玲珑,饶有趣味。汉唐以来,屏风的制作工艺五花八门,除了竹木丝绢之外,还有水晶、琉璃、云母之类的材料,更兼镶嵌了象牙、宝石、珐琅、翡翠、金银等贵重的物品,可谓极尽奢华。当然,能够制作这种屏风的人,自是王侯贵族,普通百姓是不敢想象的。《盐铁论》就曾记述汉代极尽豪奢的帝王之家所用的屏风,能达万人之工。
然而,民间的屏风制作大都崇尚实用朴素,大有陈设素屏者,而且,自魏晋以来,此风大盛。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作《素屏谣》曰:“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藻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表明了其对素屏的崇尚之意。民间的素屏与帝胄之家的华屏相比,真是别具一格而韵味悠闲,更彰显了一种崇洁乐素的清雅之风。
制作素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绢帛之上作画,并裱贴于屏风之上,这在古代也极其普遍。汉《西京杂记》有“赵合德所居昭阳殿中设木画屏风”的记载,说明在屏上作画历史颇久。古人在屏风上绘画题诗的形式各异,而以山水画为最早,在敦煌壁画中就出现了屏风,里面有山水的形象。最为著名的还是五代顾闳中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画中主人韩熙载的坐榻对面就有一架绘画屏风,而屏风当中绘有山水的图案。这种大幅装裱绘画屏风在唐宋时已非常普及,成为一种时尚。而后,屏风画的题材非常广泛,包括山水、人物、花鸟、博古、书法等等。在屏风作画题诗的习惯早就流传至日本,他们的传统绘画“浮世绘”很多就是画在屏风上的,可为中日文化交流之佐证。
屏上的书画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与整个屏风的骨架共同成为一种特殊的工艺品。此外,古人也常常将格言警句书于屏风之上,据说唐太宗就曾将治国之道书之屏风,以为自勉警人之意。古人有把功名赫赫的帝王将相或极具清名的节妇烈女的事迹画在屏风上的做法,起到歌颂传扬、说教警诫的作用。从这一点上讲,屏风的意义又大大地延伸了。后世将修身齐家的格言或书写或镌刻于屏风上的例子更不鲜见。《唐书》中有“房玄龄集古今家诫书于屏风”的记载。书房的屏风或镌刻博古器物,或缮写励志自勉之语,也很常见。闺房中的屏风除了绘画翎毛花卉之外,更有将《列女传》、《女孝经》故事绘于屏风之上的。江南曾有一架十二扇屏风,以黄杨木雕刻,正反两面镂刻二十四孝图,甚是精美。明代仇英的《文苑清玩图》中,生动地展现了文人士大夫在一起观赏册页、手卷、古画、彝器等文玩的情景,他们的身后就绘出两幅巨大的立屏,上绘邈远的山水,更添一种清韵。明代陈洪绶为《西厢记·窥柬》所作的插图,图中的屏风由四幅不同的花卉组成,有蝶戏荷花、喜鹊登梅、蕉荫纳凉等,反映四时之景。据传清乾隆帝作《穿杨说》一文,对“百步穿杨”成语提出质疑,乾隆帝命工匠制作十二扇折屏,亲自将全文538字用墨笔书写于屏风之上。
中国传统的工艺五花八门、名类繁多,可古人还是对屏风情有独钟。因为它融实用性、欣赏性于一体,既有美学价值又有实用价值。它的美学价值除了体现在屏风自身的工艺技巧上,就是在屏风上作画题诗,赋予屏风以新的美学内涵。
屏风种类颇多。从外观式样看,屏风有插屏和围屏两大类。插屏多是单扇的,有底座,不能折卷;围屏则由多扇组成,最少两扇,多的能达十几扇,能够随意折叠。除此之外,还有台屏和挂屏等。
中古以前的屏风多为独当一面的大立屏,上有髹漆彩画。1983年广州象岗汉南越王墓发掘出土一件漆木双面彩绘屏风,高约1.8米,通宽3米。系用五扇板障拼合,正中一扇较大,还特辟一小门,左右两扇门扉可以开闭。主人出入,不必绕两侧走动。设计精巧,匠心非凡。如果不见实物,很难设想汉代屏风有如此精致华丽。屏既宽阔,又耸高。人在屏后,不会被发现。《夜读拾得录(九十五)·糟糠之妻不下堂》一文中,提到东汉光武帝召宋弘谈话,让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在屏风背后聆听。推测当时的屏风,定如南越王赵昧生前使用的漆绘屏风那样,又高又大,屏后有人,全被挡住,很是稳妥。
中古以后,逐渐出现多扇组合的屏风,每扇之间的合页或以插销相连,方便开合,易于安置,以后陈陈相因,屏风大多采用这种形制了。早期颇流行在榻上的多扇围屏,如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中的屏风,榻上围有三扇屏风,上绘山水,屏后又有一重更大的立屏,所谓“重屏”者即指此。在宋代佚名《羲之自写真图》中,榻后的大屏风已变成高大的立式插屏,屏风上是在绢上绘画的山水芦雁图案,也是当时流行的花鸟题材。
这种拼装组合的屏风后来又衍化成挂屏,用书画组成的条屏排列成一行,或组成通览屏,或单幅独立,以偶数组成扇屏,其起源也是缘于屏风的。清代很流行炕屏,也就是放置于炕上的屏风,制作华美考究,常嵌有珠宝美玉,其实只是一种装饰而已。
屏风的种类繁多,一般按形制、题材、材质和工艺划分的居多。古书记载的屏风种类就很丰富,按形制划分,屏风有插屏(亦称座屏)、折屏(又称曲屏)、挂屏、炕屏、桌屏(亦称砚屏)。
按题材划分,屏风有历史典故、文学名著、宗教神话、民间传说、山水人物、龙凤花鸟,也有将书画装裱于屏面之上或在屏面上直接书法绘画的。此外还有高雅别致的博古屏风,以古香古色的器皿及精美配饰件为题材,多配以插花,别有一番书卷气,寓意“论古不外才识学,博物能通天地人”。
按材质和工艺划分,屏风有漆艺屏风、木雕屏风、石材屏风、绢素屏风、云母屏风、玻璃屏风、琉璃屏风、竹藤屏风、金属屏风、嵌珐琅屏风、嵌磁片屏风等等。不同工艺制作的屏风各有千秋,玉石镶嵌类层次清晰,玲珑剔透;金漆彩绘类色彩艳丽,灿如锦绣;雕填戗金类线条流畅,富丽堂皇;刻灰润彩类刀锋犀利,气韵浑厚。其中的大类漆艺屏风,一般以松木为胎骨,木性稳定,不易开裂走形。有些高档屏风屏面为髹漆雕画,边框为紫檀、花梨等高档木材。
屏风一般有立地型和多扇折叠型两种,其表现形式有透明、半透明、封闭式及镂空式等。不同的季节还可选择不同质地、不同色彩的屏风。如秋季,屏风的色彩应鲜艳些;夏季,应选用清淡的色彩,能使居室显得清新凉爽。较时尚的是铁艺屏风,可根据季节的不同更换上面的布艺。
古人还有种说法,屏风是家中财气的守护关卡,想要留住家中财运,厅堂内须注意藏风养气,这时屏风就有助于家宅的“藏风聚气”。色彩可以开运,有色彩的屏风是改善财运风水的一个简易方法。运用屏风的颜色来搭配住家各方位的五行属性可旺财气。
在中国古代的诗词中,屏的使用频率与帐、帏、幔、帘等差不多,相对室外建筑的亭、台、楼、阁、栏杆,屏同样是室内的情致依托,较之罗帐、香帏、纱缦、垂帘而言,于是就有云屏、画屏、翠屏、妆屏等许多誉称,营造了一种闲适清雅生活中似隔非隔、似断非断的安谧空间,给人以宁静与和谐之美。关于屏风之诗词,名句佳什不少,试举几例:
如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诗:“昔游三峡见巫山,见画巫山宛相似。疑是天边十二峰,飞入君家彩屏里。寒松萧瑟如有声,阳台微茫如有情。锦衾瑶席何寂寂,楚王神女徒盈盈。高唐咫尺如千里,翠屏丹崖灿如绮。苍苍远树围荆门,历历行舟泛巴水。水石潺湲万壑分,烟光草色俱氛氲。溪花笑日何年发,江客听猿几岁闻。使人对此心缅邈,疑入嵩丘梦彩云。”
这显然说的是画屏了。唐诗人韩偓《草书屏风》一诗,则是在屏风上作书,且为龙飞凤舞的草书:“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
大诗人王维《题友人云母幛子》诗,从题可知,这架屏风上嵌有云母,材质高贵:“君家云母障,时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
白居易《题诗屏风绝句》:“相忆采君诗作障,自书自勘不辞劳;障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高。”这说的还是在屏风书写诗句之习。
唐诗人李贺有《屏风曲》诗:“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沈香火暖茱萸烟,酒觥绾带新承欢。月风吹露屏外寒,城上乌啼楚女眠。”
诗人李商隐写过好几首有关屏风的诗。如其一《屏风》:“六曲连环接翠帏,高楼半夜酒醒时。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其二《屏风》:“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又有《嫦娥》一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江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诗人杜牧《七夕》诗,虽不是专咏屏风者,但其名句一直为人吟诵:“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应该说,咏吟屏风诗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当属唐代李商隐的“云母屏风烛影深”和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了。这两句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描写屏风在夜晚时所产生的意境,都说到了烛光与屏风的相互映衬。
我们可以想象,一架素屏与画屏,透过熠熠的烛光,幽暗中渗透出一隅光明,秋夜里平添了一分温馨。
中国旧式建筑坐北朝南的正房谓之上房,而主人的书斋多置于上房的一侧,三五开间的正房如果没有隔断,书斋就暴露在厅堂之中,于是这种人家往往在书斋的一端摆放上一架屏风,隔开书房与客厅的空间。临窗放置书案,侧面则是书架和组合的书箱,屏风之内,案上有文房笔墨,几端敬上一瓶腊梅或摆放一盆水仙,窗外和煦的阳光射入,室内幽香袅袅。惜乎时移世异,这样的风雅,现时已经不易见到了。
(作者系省直文化支部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