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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领风骚五百年——《李元洛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印象

盛海耕

提起《唐诗三百首》,稍稍识一些字的中国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1763年,江苏无锡人孙洙(蘅塘退士)选编刊布了此书。二百五十年来,它对我国人的影响,决不仅仅止于“不会作诗也会吟”,而是遍及文学艺术、文化素养、道德品质、思想感情诸多方面。

但是,孙洙的《唐诗三百首》(以下简称“孙本”)却也并不是尽善尽美、一无缺憾的。“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此诗,前两句不妥,李杜诗篇以及其他许多优秀诗人的优秀诗篇,常读常新,永远新鲜;后两句却是真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总趋势确实如此。

眼前就有个例子:湖南岳麓书社推出了一本好书——《李元洛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20131月出版,以下简称“李本”),我有幸先睹为快,印象是:它可与“孙本”并肩比美,且有后来居上之势,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它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我估计它将一版再版,风行海内外,堪领风骚五百年。

我这样说,根据就在“新编”与“今读”四个字里面。

新编,“新”在哪里?

孙本是以绝句、律诗、古风、乐府各种诗体来分类编辑的,其实这样做意义不大,因为这种形式上的区别一望而知。李本则把全书分为“社会篇”、“自然篇”、“人生篇”、“艺术篇”四条“纲”,每条纲下面又设七个“目”。社会纲统领为政、农事、工商、外事、贫富、贪腐、讽喻七目,自然纲统领时空、山水、田园、天时、植物、动物、环保七目,人生纲统领人心、生命、励志、读书、人才、情爱、闲适七目,艺术纲统领诗歌、书法、绘画、音乐、舞蹈、棋艺、其它七目。这样一来,纲举而目张,唐代社会的重要生活内容就大体囊括其中了。这不仅大有利于我们认识唐诗的全貌,也为今人鉴赏、研究、引用、教学唐诗大开了检索的方便之门,省去许多翻检之劳。

李本选编之“新”,还新在它选入的330多首诗,无一与孙本重复,全是选家自己从唐诗的茫茫烟海中挑出来的。且不说琳琅满目的情文并茂诗,单看下面两首,也觉“物以稀为贵”。

积玉堆金官又崇,祸来倏忽变成空。五年荣贵今何在?不异南柯一梦中。

——陈璠:《临刑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冶:《八至》

前一首是粗鄙无文的巨贪陈璠临刑之际忽然诗兴大发留下的“生平绝无仅有”的歪诗,富于现实警示意义。后一首则是浙江湖州才女李冶“充满辩证思维,古典而现代”的不可多得的好诗。当然,孙洙不愧是诗界伯乐,他所选310首诗,绝大多数确是杰作。但唐诗作者3000余人,诗作53000多首,有遗珠之憾乃情理中事,这就给后来的选家留下了广阔的用武之地。然而,要从这汪洋大海中觅取三百多颗珍珠,实非易事。岳麓书社慧眼识英雄,挑选了李元洛先生担此重任。好在元洛数十年如一日优游涵泳于唐诗宋词,练就了一双诗界九方皋的眼睛,才能不辱使命,胜任这项工作。

李本选编之“新”,尤其新在它高度的人民性。近三十多年来,“人民性”这面旗帜似乎从文艺界消失了。但是,离开人民性,文艺到底还有多大意义?!孙洙是古代人,深受孔子“温柔敦厚”的“诗教”的浸润,他又生活在清朝,而清朝文字狱之残酷无情众所周知,他不可能不有所顾忌。所以,他的《唐诗三百首》偏重艺术性(重视艺术性是完全正确的),不少针砭时弊的佳作,有违封建礼教的佳作,他放弃了,连李绅的《悯农》都不敢选。元洛生活在现代中国,得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教诲,文质彬彬却也爱憎分明。读他的《唐诗三百首》,可见他对一切真善美的挚爱,对一切假恶丑的蔑视。曹邺的《捕鱼谣》、杜荀鹤的《山中寡妇》、《再经胡城县》、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罗隐的《感弄猴人赐朱绂》、韦庄的《虎迹》等等,从一个重要侧面,鲜明地透露出他的选本的人民性。他甚至选入了这样的篇章:

竹帛烟硝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章碣:《焚书坑》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李商隐:《龙池》

前一首嘲笑秦始皇,后一首讽刺唐玄宗。这样的诗,腐儒们是会见之色变的,元洛却坦然把它们请进了自己的选本。人民性,须有胆识相伴。

李本《唐诗三百首》更多的精彩,还在“今读”。

首先,谈艺术要言不烦,且不拘一格。“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关于岑参这首《碛中作》,元洛写道:“诗人从长安出发赴西部边陲,两个多月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征途之遥远,交通之不便,大漠之荒凉,行边之艰苦,报国之豪情,该如何来表现?诗人只抒写了沙漠中的一个月夜,月夜的一个片刻,片刻中的一个疑问,在结构上首尾呼应,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便尽在其中。”不做面面俱到的分析,只突出其以小见大、含蓄不尽的特色。关于杜甫的《又呈吴郎》,则只点到其“真情至性”和“语意委婉”。而关于李涉的《井栏砂宿遇夜客》,就更是根本不谈什么“艺术特色”,只讲了一个李涉夜遇强盗,强盗头领不取其分文,只要他作诗一首的故事,接着发了几句唐诗“社会影响广泛”、优秀诗人“受到众生甚至‘黑社会’的尊重”的感慨。如此谈诗,可谓挥洒自如,不拘一格,一点也不沉闷。

其次,文史兼备,富于史识。诗是文学,主要应该从文学角度谈,但谈史也不可少。文史哲三位一体,是我国社会科学的优良传统,元洛说唐诗也有这种特色。读岑参《送张子尉之南海》,他写道:“唐代的贞观王朝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几乎没有贪污的王朝,创造了封建集权社会的奇迹。”读秦韬玉《陈宫》,他提及秦与“杜荀鹤、聂夷中、李山甫等人属晚唐通俗诗派”。读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作》,他告诉我们:张说曾官居丞相,后“被贬为岳州刺史”,在岳阳二、三年间,作诗百余首,且“修建了岳阳楼”。这样,莘莘学子遇到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滕子京……乃重修岳阳楼”的“重修”二字,就不难理解了。读王昌龄《西宫秋怨》,他引《新唐书》的记载:“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读戴叔伦《兰溪棹歌》,他痛心地记下一笔:“报载,全国532条主要河流,已有460条以上遭到不同程度的污染。”(新闻转瞬即成当代史。)这些,元洛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信手拈来,顺便提及,但对加深读者理解诗意、对增进人们特别是青少年的史识,大有裨益。

再次,和“人民性”密切相关,我不能不大书一笔的,是李本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热爱人民的人,无不是忧国忧民、同情人民疾苦、对现实和历史的阴暗面持批判态度的人。这是元洛“今读”唐诗最可宝贵的特点之一。“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读颜仁郁《农家》,元洛感慨稼穑之艰难,对“富X代”、“官X代”、“星X代”的骄奢淫逸深表不满和鄙夷。“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读许浑《客有卜居不遂》,元洛长叹“现在许多草民已经沦为房奴”,而“有的贪官动辄贪污数千万甚至数亿,房产少者数处多者数十处”。读张谓《杜侍御送贡物戏赠》,他严正指出:“层层进贡,‘跑部钱进’,实乃腐败之一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腐败为破家亡国之由,中外皆然,古今一律。”读韦庄《送日本僧敬龙归》,他感慨万千、大义凛然:“中华民族是一个看重友情热爱和平的民族,从泱泱大唐对待邻国日本即可见一斑。不意自明朝以来,‘倭寇’即成为中国东南沿海之大患,近现代之‘侵华’更是不绝于史。韦庄如果能未卜先知,不知还会不会写出上述诗句?”如此等等,精彩纷呈,美不胜收。

最后,还不能不提一笔的,是李本的文采斐然。330多篇“今读”,是330多篇优雅而犀利的随笔和杂文。当今的中小学生怕作文,于是请“家教”、进“写作辅导班”,但收效甚微。其实,学好语文、写好文章,秘密只在“多读多写”。当然,书要选得好。像元洛选唐诗这样的书,熟读几本,我看是“不会吟诗也能文”了。

《李元洛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有没有精益求精、层楼更上的余地了呢?我以为还是有的。“新编”,是不是每一首都要“新”?蘅塘退士选过的,全不选,总觉可惜。又,选取今人与唐人同一题材、同一主题的诗,以期“今读”的内涵更加丰厚,这是创意,很好。但似乎只宜取旧体诗而不宜取新体诗。某首新体诗,独立存在的时候,很不错,但让它和唐诗站在一起,在唐诗的光辉照耀下,我常有“太阳下的蜡烛”(李辉论郭沫若语)之感。千虑一得,未知然否?

(作者系杭州民进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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