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方圣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是弘一法师临终时写给好友夏丏尊和学生刘质平的两则偈语。我以为,“华枝春满”可以解释为弘一大师前身的李叔同在文学艺术上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天心月圆”可以解释为李叔同的后身弘一法师在弘法上的功德圆满。我们说艺术娴熟成就高超者,常有一种“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现象。然而,像李叔同身上的这种现象,不但表现在文学艺术上,而且更是体现在人生经历上,这在中外历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大师的行为不仅使人们无比敬仰其人格之魅力,同时他的出家也成为一个猜不透的谜。为什么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文学艺术大师,在取得辉煌的成就之时,会投入空门专心佛道弘法?这种天上人间式的人生大起大落,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了的,而且是主动承受的人生抉择。大师的人生轨迹又正如最后书写的遗墨“悲欣交集”那样,悲,是悲怜众生的苦恼,欣,是自身得到解脱。叶圣陶解释“欣”字是:“一辈子‘好好的活’了,到如今‘好好的死’了,欢喜满足,了无缺憾。”大师晚年自号“晚晴老人”,如晴空万里的晚霞。他在写给学生丰子恺的信中说:“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就是大师一辈子活得精彩、活得辉煌但又平坦而清净的谢世,这正是极不平凡的一生。
李叔同,光绪六年,即1880年10月23日(农历九月二十日)辰时生于天津河东区地藏前故居李宅。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别署甚多,以息霜最为著名,出家后号弘一。先祖李锐,原籍浙江平湖,寄籍天津,经营盐业与银钱业,家境富裕。父李世珍,字筱楼,同治四年(1865年)中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一份较大的家业,人称“桐达李家”。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之人,有“李善人”的口碑。李筱楼晚年喜好佛经,尤其耽爱於禅,这种言传身教对李叔同后来的出家影响甚大。李叔同出生时其父已68岁,母仅20余。大师自幼聪颖过人,诵书过目不忘。6岁开始从仲兄文熙受启蒙教育,后接受了大量的四书五经的古文教育,至1895年16岁时考上文昌院辅仁书院,又学习了英文、算术、制艺等,可见其受教育的基础十分的扎实而全面。到了1898年变法维新时,他因赞同康、梁“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张,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后康、梁变法失败,为避牵连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1899年在上海即参加了袁希濂、许幻园等组织的文学团体“城南文社”,其时的诗文词赋已是全社之冠。1900年与画家任伯年等设立“上海书画公会”,每星期出书画报一纸,由中外日报社随报发行。1901年,入南洋公学经济特科班学习,受业于蔡元培,与邵力子、黄炎培等为同窗好友。后来由于校内新旧思想相争激烈,校方禁止学生阅读部分杂志、报纸,激起学生的愤怒,与校方发生了冲突,蔡元培先生站在学生一边据理力争,但无效果,于是带领学生和积极的教师毅然离开南洋公学,大师也在离开的学生之中。一年后学校闹学潮,总教习蔡元培同情学生辞职,大师也与同学相继退学。随即于1904年,又与许幻园、黄炎培等组织“沪学会”,在他主持会务期间,提倡移风易俗,广开新风,主张兴设学堂,培养人才,还编制了很多“学堂乐歌”。1905年为了寻求救国救民之途,决心赴日留学,考进东京上野美术专科学校,主修绘画、兼学音乐。1910年大师回国,任天津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图案科主任教员。翌年任上海城东女学音乐教员。1912年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兼管副刊及广告,并同柳亚子发起组织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同年10月《太平洋报》停刊,应聘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1915年任南京高等师范美术主任教习,在教学中他提倡写生,开始使用人体模特,并在学生中组织洋画研究会、乐石社、宁社,倡导美育。大师在杭州两级师范任教达七年之久,造就了一大批文学艺术人材,如音乐家刘质平、吴梦非、李鸿梁;画家丰子恺、潘天寿;文学家曹聚仁、蔡丏因等。其时的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已成为全国优秀教师聚集之地,尤其是在音乐、绘画教育方面名列全国前茅。然而,就在大师艺术与事业顶峰之时,39岁的他突然由教育界跨入了佛门,在杭州虎跑寺剃度为僧。由此人生出现了极大的转折,专心于念佛超度弘扬佛法。为此云游了温州、普陀、厦门、泉州、漳州等地弘法讲道,专攻戒律极其深严的律宗,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1942年2月赴灵瑞山讲经,3月回泉州百原寺,后居温陵养老院。10月13日8时许安详西逝,63岁的他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
在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弘一大师李叔同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大师在音乐、美术、戏剧、文学、书法、篆刻等方面均有着很高的造诣,开创和领引着一代艺术新风。大师不愧是中国近现代艺术之第一人,我国近现代筚路蓝缕的艺术先驱,新文化艺术的开山鼻祖。
在音乐方面,大师早在1904年上海成立的“沪学会”其间,沈心工在该会组织“音乐讲习会”推广“学堂乐歌”。这种新型歌曲形式是从西洋音乐中引进的,它的出现宣告了我国音乐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之后,西洋音乐各个方面才源源不断地进入影响我国,对我国音乐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大师也于1905年编印《国乐歌唱集》,从《诗经》、《楚辞》和古诗词中选出13篇,配以西洋和日本曲调,连同两首昆曲的译谱合集而成,被当时的中小学用作唱歌的教材。其中以民间极为流传的《老六板》,填写了《祖国歌》的歌词,极大地鼓舞了国人的士气,此曲曾得到广泛传唱。1906年在留日其间,大师独立编辑出版了近代我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虽然只出版了一期,但不乏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和影响。版面包括图画、插画、乐史、乐歌、词赋等多个栏目,其中木炭画“乐圣比独芬(贝多芬)像”,是我国音乐刊物上最早发表的一幅。还有用五线谱刊登的《隋堤柳》、《我的国》、《春郊赛跑》三首乐歌,作为早期的“学堂乐歌”有相当的影响。大师也是国内最早推广西方“音乐之王” 钢琴的,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讲解和声、对位,是西方乐理真正传入中国基层民众的第一人。大师擅于运用欧美歌曲的旋律来填词,由于写词作曲隽永、秀丽,充满着词曲音乐的美感。其创作的《春游》是我国第一首多声部合唱歌曲。而根据美国奥德威创作歌曲旋律填词的《送别》,几十年来一直传唱不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歌曲为单三部曲式结构,每个乐段由两个乐句构成。第一、三乐段完全相同,音乐起伏平缓,描绘了长亭、古道、夕阳、笛声等晚景,衬托出寂静冷落的气氛。第二乐段第一乐句与前段形成鲜明的对比,情绪变得激动似为深沉的感叹。第二乐句略有变化地再现了第一乐段的第二乐句,恰当地表现了告别友人的离愁情绪。这些相近甚至重复的乐句在歌曲中并未给人以繁琐、絮叨的印象,反而加强了作品的完整性和统一性,赋予它一种特别的美感。此首歌曲的曲调看似平淡,但似乎使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惆怅且略带凄凉的情感。而大师所填的词句清新、淡雅,充满了人生哲理,蕴藏着禅意和精神的力量。淡淡的笛音吹出了离愁,幽美的歌词写出了别绪,使人百感交集、百听不厌。作品以不朽的真情,感动着自己,也感动着熟悉的、陌生的人们,体现出一种中国文化所特有的意蕴和精神。正是由于此曲意境幽远、寓意深刻,后来被电影《早春二月》和《城南旧事》作为主题曲或插曲,勾起了人们无限的眷恋之情,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
大师创作的歌曲内容广泛,形式多样,一生迄今留存的乐歌作品70余首。编写的乐歌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优良传统,大多为借景抒情之作,填配的文辞隽永秀丽,声辙抑扬、顿挫有致,意境深远而富于韵味。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爱国歌曲,如《祖国歌》、《我的国》、《哀祖国》、《大中华》等;二是抒情歌曲,如《幽居》、《春游》、《早秋》、《西湖》、《送别》等;三是带有佛禅寓意的歌曲,如《落花》、《悲秋》、《晚钟》、《月》等。由于歌曲大多曲调优美,歌词琅琅,易于上口,因此传播很广,影响极大。
在美术方面,大师多才多艺,绘画、书法、篆刻无所不能。他是中国最早介绍西洋画知识之人,也是第一个聘用裸体模特教学的人。他在学校美术课中不遗余力地介绍西方美术发展史和代表性画家,使中国人第一次全面系统地了解世界美术大观。他广泛引进西方的美术派别和艺术思潮,组织西洋画研究会,其撰写的《西洋美术史》、《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皆创下同时期国人研究之第一。他也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的最早创作者和倡导者,同教育家、作家夏丏尊共同编辑出版了《木刻版画集》。大师本人在西画上也卓有建树,画过大量的素描、水粉画和油画。从留存的《自画像》、《素描头像》、《裸女》以及《水彩》、《佛画》等可窥见一斑:《自画像》估计是出国前所绘,画风细腻缜密,表情描写细致入微,类似清末融合中西的宫廷肖像画,有较高的写实能力;《素描头像》是木炭画,手法简练而泼辣;《裸女》受其师黑田清辉影响,造型准确,色彩鲜明丰富,有些接近于印象主义,近看似不经意,远看晶莹明澈。更为可贵的是,大师不仅大胆引进西方美术,而且十分重视中国传统绘画理论和技法,尤其善于将西洋画法与中国传统美术融为一体。他与学生丰子恺合作的《护生画集》,诗画合璧,图文并茂,别具一种画风为世人所称道。
在书法艺术方面,大师也为世人所瞩目。他的书法上追秦汉,近学皖、浙派、西泠八家和吴熙载等,气息古厚,冲淡质朴,自辟蹊径。《李庐印谱》、《晚清空印聚》中存他的书法墨迹。其作品有《游艺》、《勇猛精进》等。出家前的书体秀丽、挺健而潇洒;出家后则渐变为超逸、淡冶,晚年之作,愈加谨严、明净、平易、安详。大师的篆刻艺术可谓独树一帜,早年治印从秦汉入手,兼攻浙派。35岁那年入“西泠印社”。39岁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前,将平生篆刻作品和藏印赠予“西泠印社”。该社为之筑“印冢”并立碑以记其事。对于篆刻之方法自创一格,大师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刀尾扁尖而平齐若锥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锥形之刀,仅能刻白文,如以铁笔写字也。扁尖形之刀可刻朱文,终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锥形刀刻白文能自然之天趣也。”另外,对印学的贡献还体现在他对近代篆刻事业的弘扬上。大师亲自发起成立了继“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印学团体——乐石社,定期雅集,并编印作品集和史料汇编。这也是在近代篆刻史上领风气之先之事。
在戏剧方面,大师是中国话剧运动的先驱,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他是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的主要成员。1907年在日本欢庆中国春节时演出的《茶花女》,是中国人上演的第一部话剧,大师在剧中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后来,他还曾主演独幕剧《生相怜》、《画家与其妹》和改编自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的话剧《黑奴吁天录》等。大师的演出在社会上反响极大,照亮了中国话剧发展的道路,开启了中国话剧的帷幕。特别是在话剧的布景设计、化妆、服装、道具、灯光等许多方面,更是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启蒙作用。
大师的诗词在近代中国文学史上同样占有一席之地。他年轻时即以才华横溢引起文坛瞩目。客居上海时,他将以往所作诗词手录为《诗钟汇编初集》,在“城南文社”社友中传阅,后又结集《李庐诗钟》。出家前夕,大师将1900至1907年间所写的20多首诗词自成书卷,其中就有《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哀国民之心死》等不少值得称道的佳作,表现了其对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不难感受到大师当日的忧愁心绪与爱国情怀:如《金缕曲·东渡留别祖国》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
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
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孤负。
在出家前的五六年间,他还有30余首歌词问世。这些作品有的成为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另外,大师对联语也有浓厚兴趣,并有极高的鉴赏和创作水平。尤其是出家后,大师为各地寺院和缁素撰写的诸多嵌字联语,更表现出他的奇思妙想和深厚的艺术功底。在宣传佛法导引终生佛化过程中,他书写的那些内容深刻、极富哲理的名联,现也成为警示后人的一笔宝贵的文化艺术财富。
综上所述,大师光辉而又极其平淡、恬静之一生,正如佛教称人的逝世为“圆寂”那样,圆者,就是圆满,寂者,就是清净。用在李叔同身上,圆即是艺术的圆满,大师也;寂即是人生的归宿,法师也,艺术圆满、人生满圆,弘扬佛道至归一,弘一也。赵朴初先生评价大师的一生为:“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是再也恰当不过了。但有“无尽奇珍”者还不甚稀罕,同时拥有高尚的人格魅力者,才会被人崇敬。
大师,世祖居浙江,执教在浙江,成就在浙江,出家在浙江。一代楷模、彪炳千秋、万世景仰。
(作者系省直第一联合支部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