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7年夏,我到老作家陈学昭同志家作客,她说她最近在梅家坞体验生活,为的是写反映茶农生活的长篇小说《春茶》。她又告诉我最近周恩来总理陪外宾去过梅家坞,对龙井茶备加欣赏,对龙井茶末尤感兴趣,说茶末价廉物美,是极品。她又说,周总理曾说,好山好水好茶叶,可惜缺少专写茶叶的文艺作品来反映。
于是,陈学昭就建议我到梅家坞去体验生活,然后写一支反映茶区生产及茶农生活的好歌出来。这就是我谱写《采茶舞曲》的最初动机,应该说它是总理赐给我的。
我于一周后即去梅家坞,与姑娘们一同采茶,又看老农们炒茶。在与茶农们接触之中,又听到了有关周总理在梅家坞平易近人,向茶农们问长问短的一些情况。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总理指出农业生产要发展,一是集体化,二要电气化、机械化,采茶、炒茶将来也要摆脱传统的生产方式,用机器来操作,但质与量一定要比目前的更好。接着,我又去请教老茶叶专家庄晚芳同志,他说他也听到周总理在梅家坞的一些指示,并说总理对茶叶是内行人,总理指出的机械化、电气化方向,也正是我们搞茶叶科研应努力的。应晚芳同志也鼓励我写个歌曲或剧本出来,主题思想就是技术革新。因此,就更确定了我写作的主题。
二
1958年的初春,在黄龙洞省艺校,省文艺工作者开了一个文艺界跃进大会,我即兴写了一首茶叶方面的歌词。写完后反复地默读,发现都是一些概念化的词句堆砌,自己不满意,也就把它丢在字纸篓里。深感对茶区、茶农、茶叶生产缺少深入的了解, 在感情上更激发不起波澜,因此,我立即于会议之后,奔赴泰顺茶区去体验生活。
我在泰顺东溪、泗溪等茶区生活半个月,心中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立即写出一首歌词来。不知写了多少稿,始终不满意,后来想起周总理对文艺工作者讲话中曾有一句"长期积累,偶而得之"的话,感到不能性急,还是老老实实地与茶农在一起同生活、同劳动、同甘苦,更多地体验生活为好。
两个月以后,将近立夏节。茶农们忙得不可开交,白天插秧、采茶像打冲锋,晚上点灯炒茶叶到深夜。因为农业生产的季节性极强,过了立夏节,插下的秧就长不大;茶叶则过了一夜,嫩芽就变老。故农谚有"插秧不过立夏关";茶叶"今天是宝,明天是草" 的说法。由于群众的抢季节观念很浓,再加上当时大跃进之风吹进了偏僻山村,水稻要求小株密植,采茶要求实行双手采,以力争茶粮双丰收。农民的劲头相当高,一天干活16小时至20小时不等,且互相挑战,他们的口号是"多快好省"、"一天顶两天"。
农民们的生产热情和干劲感动了我,再加上在梅家坞时,茶农常谈起周总理曾鼓励他们:"一吨茶叶好换七吨钢"、"多采茶叶好多换钢"、"炒茶也要用机器"。因此,在立夏节那天,我突然灵感涌上心头,信手落笔写了两段歌词,并立即配上曲谱及乐队伴奏总谱,前后不过一两个小时,真如总理所说的"长期积累,偶而得之”。我真正体会到搞文艺创作必须“因感而作、由情而生，情之所至、音之所生”。歌词是这样的：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风光。
哥儿们,上畈下畈紧插秧,
姐妹们,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到大天光,
采茶采到月儿上。
插得秧来密又快,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觉累,
敢与老天争春光。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采茶忙。
姐姐呀,你采茶好比凤点头,
妹妹呀,你摘青好如鱼跃网。
一行一行又一行,
摘下的嫩茶篓里装。
千篓百篓千万篓,
篓篓茶叶发清香。
多快好省来采茶,
好换机器好换钢。
第二天,我刻了钢板油印后,请两位小学教师教该校的小朋友们唱。哪知小朋友一唱就会背,且有的自发地手舞足蹈起来。于是,这两位教师也顺着小朋友们的兴趣,领他们到茶山上边采茶叶边唱歌。次日放学前,更集中全校小朋友们在操场上边唱边跳,跳的舞也即是真实的采茶动作，稍加夸张及用队形变化使之更丰实。我高兴极了,更体会到文艺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真谛。
三
歌曲创作出来了,定名为《采茶舞曲》,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因为我当时担任浙江越剧二团艺术室主任,而浙江越剧二团按演出合同,在六月即要出省到上海、青岛、天津、北京诸地去演出,并且还要以男女合演的形式上演现代剧目。为时只有一个月了,而尚缺一个反映当前现实的大型现代剧剧本,这使我有些急了。于是,一块大石刚放下,心里又沉重地背上另一块大石。选什么题材好呢?
我又想到了周总理的话,要文艺工作者写些反映茶农生活的作品,这当然也包括剧本。因此,灵机一动,就在泰顺的茶区里安心住下,化了三天三夜时间,把我过去所积累的有关茶叶生产及茶农生活的素材,有选择地写进剧本中去,写出了一个九场大型现代越剧《雨前曲》。剧本写成后,即赶赴正在文成巡回演出的越剧二团。因为时间紧迫,就由我自己作曲及设计舞台美术,团长陈献玉同志及王瑗同志执导,昆曲前辈沈传锟担任技导。同志们翘望着的大型现代剧终于在几天内排演出来了,连同一台现代小戏,回到杭州请省委宣传部及文化局领导审查。经批准后, 准时于6月6日到上海首次公演。至此,我的心才彻底轻松下来。
《雨前曲》的主题思想,是根据周总理在梅家坞作的有关指示而构思,同时参照了五月份刚发表的刘少奇同志长篇讲话《技术革命与技术革新》的精神,写的是以哲学上"平衡一不平衡一再平衡一再不平衡……"的理论,来推动生产发展及社会进步的故事。矛盾和剧情围绕立夏前茶叶生产与粮食生产互争劳动力展开,同时,又反映了采茶多了,炒茶来不及这种"采"与"炒"之间的矛盾。先是青年们商量改用土机器炒茶,使得采茶姑娘来不及采;于是姑娘们创造出双手采茶,又使炒茶的来不及;最后,改进了机器,提高了功效,使矛盾重新得到解决,产量质量均有所提高。全剧三个小时,出现了五次《采茶舞曲》,并增加了一个《双手采茶舞》,由
这个戏在上海公演后,中国唱片公司即录制了《采茶舞曲》第一版唱片,并作为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开播曲。《雨前曲》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并摄制了连环画。我们团每到一地,均同时举办一次越剧男女合唱拔萃曲音乐会。《采茶舞曲》是音乐会中最受观众欢迎的,因为它载歌载舞,又轻松、愉快、热烈。
四
1958年9月11日,我们正在北京长安剧场公演《雨前曲》开演前半小时,团部接到了通知:周恩来总理及邓颖超同志今晚前来观戏。但要求不要向同志们宣扬,并告知幕间休息时总理也不去休息室。当时,新来的团长俞德丰及秘书何之民负责后台管理工作,我与保卫人员数人同在二楼观众席中观察秩序,底楼则由保卫人员负责。
我在二楼观众席最前排坐定,到开幕为止,并未发现总理。保卫人员相告,总理开幕前两分钟已就座在普通观众席的第六排。我仔细地往楼下看,似也未发现总理的身影。原来周总理那晚穿的是普通干部服装,使身边的观众也没觉察到。休息时,我往楼下一看,只见总理低着头在看说明书,观众们仍未发现他。十分钟过去,后半场继续开演了,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戏将结束,我急忙奔向后台,在舞台边看演员们谢幕。大幕徐徐地降落了,我正想走到观众席上去,突然,从小楼梯上走来了周总理,我就称一声"总理",又问他:"邓颖超同志一同上台来吗?"总理说:"她已自己回去了。"他问我:"你是搞什么的?"我说:"搞作曲的。"他说:"你们乐队太响,放在舞区前面,造成了一道音幕。以后还是放到舞台前一角去吧,或者搬到两侧灯光处去。要考虑到让观众昕清楚唱词啊。"
总理的话未说完,演员们、舞台工作人员都围到总理四周了,大家都亲切地向总理问好。总理也笑容可掬、兴致勃勃地站着与大家交谈了一个小时。"越剧是我的家乡戏喽!"总理拉家常式地打开了话匣子,"今天请你们谈谈男女合演的现代剧。"总理关切地询问浙江省现在有几个男女合演的越剧团,我们告诉他约有十几个,业余的则有几百个,一般在春节活动;他又问上海越剧团的男女合演情况,我们告诉他也搞得很好,而且上海戏校还培养出了几十位男演员……末了,总理语重心长地说:"男女合演越剧要像人民公社一样蓬勃地发展起来,你们也要继续向女子越剧和老演员们学习。"他的这番话,对男女合演越剧、尤其男演员都是极大的鼓舞。
总理接着谈了《雨前曲》的剧本。他说:"反映茶农生活是好的,只是剧本的艺术性还要加强。这就要多学习研究传统戏曲的许多巧妙方法。我看,这个基础很重要。毛主席指示：‘推陈出新'嘛。" 总理又对我说:"这个《采茶舞》的曲调还不错,有越剧风味, 也有时代特色。只是歌词中有两句需要修改。‘插秧插到大天光'这不符合党的劳逸结合的政策:‘采茶采到月儿上'也不好,露水茶是不香的。说明你缺少生活,还应补课,我希望你到梅家坞去生活一个时期,把这两句歌词改好它。我是要来检查的。"我说一定照总理指示办。大家说总理对采茶也很内行,他笑着说："过去我也采过茶叶。" 总理又问演员们:"你们去过梅家坞采过茶叶吗?"演员们纷纷回答说曾去过、也采过茶。总理说："你们是单手采还是双手采?"我们告诉总理,双手采茶是今年才提倡的,并且还在杭州西湖区举办了双手采茶的比赛,有的还评上采茶能手。总理说:"你们跳的采茶舞,为什么手要向天上摘,又弯着腰往下面摘,似乎夸张太大了,艺术上夸张是需要的,但也不能太过分。"
我们要求总理是否请毛主席来看戏,总理笑着回答："毛主席很忙。"我们很感谢总理来看戏,总理说严家乡戏我当然要来看,不过其他剧团的戏只要我有时间也会去看,要一视同仁。" 总理还认出了好几位演员,说在杭州时一同跳过舞,他的记忆力真是惊人,有的他还叫得出名字。最后,我们与总理一同合了影,才依依不舍地目送总理步出剧院。
五
自此之后,我的脑子里始终在考虑如何修改这两句歌词,但因为工作繁杂,只能时隐时现地在头脑中打转。也多次想去梅家坞,又因为两部戏曲电影作曲任务缠身,使我不能如愿,心中偏偏不安。
后来,我终于到梅家坞去了,这应该说是总理所说的“补课”。但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依然改不出来。与几位文艺界朋友商量,也毫无结果。省文化局局长丁九同志曾写信给我,要我速把歌词改出来。因为原歌词不符政策,又录下了唱片,影响面大,不宜再作广泛宣传;作为一名作者应有责任感,以不负周总理的期望。局长的催促,使我更着急了,就去找陈学昭同志商量,但还是没有下文。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我苦闷之时,一天,我正走在梅家坞村口的大路旁,远处有一辆小轿车疾驰而来, 突然停在我的身旁，定睛一看,周恩来总理走了出来, 说："你究竟来了。歌词改出来没有?"我说:"还没有找到适当的词句。"周总理就说:"要写心情,不要写现象。"接着他叫一位秘书记下来,交给我说："我建议改为‘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为什么这样写,‘喜洋洋'、‘心花放'让唱的人昕的人自己去想。说得太直了就不是文艺作品,你看如何?供你参考。有什么更好的词句还可以改。"言毕,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就上了汽车。临了还说："好的作品往往是改出来的,当然也有出口成章的,那是奇才。我还有外宾任务,希望你把歌词改得更好。"他向我挥挥手,车开走了。接着,外宾的轿车便接踵而来。多么谦逊,多么亲切、热情;才思如此敏捷,记忆力又是那么惊人。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几年后还关心着这样一件小小的事,不禁使我钦佩不已。不久,《采茶舞曲》再次录制唱片,由浙江歌舞团叶彩华同志录唱,用的就是总理修改过的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曾把此歌作为教材。
六
可是,在周总理修改歌词5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别有用心者把《采茶舞曲》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来批判,说歌词中"换机器换钢"是卖国主义,还在梅家坞和杭州的几个工厂多次召开批判会,我当然成了批判的重要对象。1971年春,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来杭,点名要看《采茶舞曲》,总理把此舞安排在欢迎队伍里,亲王在宾馆看台上看了好几遍,才让群众次第退场。当时的造反派不明白既是"大毒草",为什么还要招待外宾,后来听说是总理的安排,也就不再攻击了,而且还于1973 年在广交会中公演。可是1974年批林批孔一开始,《采茶舞曲》又受到了火力更猛的批判,且把矛头暗暗对准周总理,说这是 "回潮复辟"。
1975年,中国歌舞团要出国访问演出。当时,周总理已身患重病,但他还是抱病检查了歌舞团的节目单,并提出要把《采茶舞曲》带去。当时,我正在北京,就与中国歌舞团演员在西苑宾馆一同参加排演。这是周总理最后一次关心《采茶舞曲》。几个月后,总理就与世长辞了!但是他的品德、学问及对人民的忠诚,对革命的贡献,却永远让人怀念。闻悉总理噩耗的当晚,我十分悲痛,写了一首"霜天晓角"的词,以寄哀思：
巨星陨落,神州尽号哭。
忙碌一生无私,为革命,多磊落。
恩泽被万物,豪气贯日月。
奋起同继遗志,在九天,请监督。
"文革"结束后,我辗转哈尔滨、大庆、广州、珠海等地。每到一地,听到《采茶舞曲》的播放、看到其演出时,心头总会泛起阵阵热浪,会格外地唤起对周总理的怀念:他慈祥和蔼的音容,会突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周总理,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本文录自《浙江文史资料》第67辑)
（口述者周大风，国家一级作曲、研究员、教授。曾任民进浙江省委会第三、四、五届常委，浙江省政协第五、六、七届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