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主促进会浙江省委员会
进入大字体模式
退出大字体模式
当前位置:
首页 自身建设 会史纵览
更愿丹青垒后薪

【编者注:20131月,适逢民进浙江省委会成立50周年纪念日将临。陈玲娟,一位20世纪50年代加入民进的老会员正是百岁生日,在这个很有意义的时刻,为了收集会史资料,记者专程采访了老人。坐在阳光下的她,神清气爽,看到记者的到来,亲切地露出了笑脸。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个老人脸上留下过多的艰辛,留存更多的是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记忆。“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至今,陈玲娟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这首汉诗。】

 

记者(以下简称记):“三代英才羡煞人,风风雨雨历多春,欣逢盛世仁者寿,更愿丹青垒后薪。”这是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许嘉璐在贺您百年华诞时送的一首诗,高度评价了您和您的家族很不寻常的人生经历。有人用“一部家族史,半部民国史”来形容您显赫的家族,在那些激荡的岁月里,这个家族中的成员们,追求着不同的救国道路,您为何会选择加入一个民主党派?

陈玲娟(以下简称陈):我之所以加入民进,是因为这个组织里有我景仰的一些人,譬如马叙伦、叶圣陶、冰心、雷洁琼等等,这诸多文化底蕴深厚的民主人士,充满着爱国热情,我深深地热爱和信任这个组织。

1914年,我生在慈溪西乡官桥村良七房(今属余姚)。官桥陈氏自明末由北方迁浙,一向以耕耘为业,到我祖父时开始经商,略有积余后开设义塾,让族内贫困家庭子女能够读书识字。

我们和伯父家的从兄弟姐妹排在一起,共有八兄弟、九姐妹,我是最小一个妹妹。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两次高烧住院,幸亏哥嫂姐们的悉心照料,才把我从地狱门口拉回来,没想到后来能成为家族中最长寿的一个人。当然,这也离不开我儿子、儿媳、孙女多年对我的精心照顾。

大哥陈屺怀,被誉为“浙东三才子”之一。青年时期就胸怀正义,忧国忧民,眼见清廷内忧外患,朝政日衰,于1910年在浙江加入同盟会,接受孙中山革命思想和支持维新,参加推翻满清王朝的革命活动,痛斥军阀,抨击外力侵略,得到孙中山的高度赞赏。他两度出任杭州市市长,主办西湖博览会,曾是西湖博物馆首任馆长。晚年时,致力于方志的编写。“早为人类争平等,晚以儒宗老战场”是于右任先生对他一生的概括。为纪念大哥,杭州市政府前些年专门在西湖博览会旧址上挂上了他的照片,这是对大哥一生的充分肯定。

二哥陈布雷在辛亥当年,将孙中山的《中华民国成立孙大总统告友邦人士书》英文原稿翻译为中文,并在《天铎报》上首先发表,这是他对辛亥革命的大贡献。1927年,二哥因在上海办《天铎报》、《商报》时撰文反对封建帝制和北洋军阀,支持辛亥革命而有名,他的《黄花岗烈士纪念会演说词》与梁启超、蔡元培等的文章一起选入近年出版的《民国语文》一书。抗日战争时期,二哥以笔做枪,挥洒一腔爱国热血。1935年后历任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等职,长期为蒋介石草拟文件。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二哥作为爱国人士荣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纪念章。现在我的家里还有一件东西与二哥有关。那年,冰心从国外回来,知道二哥喜欢抽烟,就送给他一只贝壳制作的烟灰缸,二哥看后,爱不释手,说是太精致了,仅做烟缸可惜了,便跟冰心说:“我小妹是学艺术,画画的,如您同意,我就将此物转送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三哥陈训懋16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

四哥陈训慈,长我13岁,年龄相距虽多,但我们有很多时间曾在一起生活。我进小学读书后,他经常督促我温课,给我买文具用品。高小毕业后,四哥又陪我到宁波女子师范赴考。他对我们弟妹,从来都和颜悦色,即使我们有点小差错,他也不会疾言训责。四哥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曾出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19378月,日寇在金山卫登陆,杭州危在旦夕。在时局混乱,经费无着落的情景下,他变卖家产,将孤山文澜阁藏书140箱、善本书88箱,用船运住富阳。他是最后撤离图书馆的,撤离之后三天,杭州沦陷。《四库全书》就这样被安全转移。中央电视台专门为此摄制了电视纪录片《烽火护宝》。“文革”期间,社会上有很多古籍孤本被拉到华丰造纸厂行将销毁,我让儿子陪着四哥一起去华丰造纸厂,抢救下了许多文史资料,为国家留下了这些文化瑰宝。

五哥陈行叔,在“五卅”运动时,作为英国人办的圣约翰大学的学生领袖,冒着生命危险,不顾被开除的威胁,积极带领同学投身运动。

六哥陈训悆,是新闻界的老前辈,爱国敬业,曾任上海申报馆总经理兼总编辑,他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后来子女在国内外科技界享有盛誉。

七哥陈叔时,年青时追求进步,成为一名爱国的外交官,我们家至今还保存着他写的一本介绍埃及的著作。

八哥陈叔同,抗战时期,担任《中央日报》昆明记者站站长,与陈香梅有过密切合作,共同宣传抗日。前些年率众多海外家族后代来到官桥,深为家乡的变化感到高兴,他捧回了家乡的土,为母校慈湖中学捐款,设立了奖学基金会,表达他们热爱家乡的爱国之情。从2004年至今,已捐助60余位优秀学子,其中已有35位完成学业, 考入大学。八哥去世之后,我每年仍会捐出一些钱给慈湖中学,用于奖励那些品学兼优而又家庭贫困的学生。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深知农村贫困孩子读书不容易,就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我的家族还出过两位奇女子,她们巾帼不让须眉,追求光明,向往革命,驰骋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场。

一位是陈布雷的女儿陈琏。年轻时的她非常喜欢屠格涅夫的《门槛》,这首散文诗描述的是19世纪一个怀有崇高理想的女郎。在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里,她将其恭恭敬敬地抄在日记本上,此举表明了她将为理想而献身,走上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1939年,陈琏高中毕业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团中央常委、少年儿童部部长,为少年先锋队的创建做出了重大贡献。她是党的八大代表。上世纪60年代,她还调到林业部和中共中央华东局担任领导职务。她在全国第二届政协会议上的发言,受到毛泽东同志的首肯和周恩来同志的称赞。十年动乱,她含冤去世。“家庭叛逆,女中英豪”是胡耀邦同志对陈琏的评价。

另一位是我的甥女郁文(五姐之女)。郁文,原名翁郁文,早年曾就读于浙江省温州中学,中学毕业后,加入新四军浙东纵队,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在上海从事学生运动,在烽火连绵的岁月里,与乔石结下情谊,1952年,两人成婚。郁文后在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担任领导职务。

这两位女子虽然都是我的小辈,但我们一直很谈得来,精神上也很契合。在他们的影响下,年轻时的我在抗战时期也曾和同学们到南京去参加过请愿活动。她们俩写给我的信,我一直保存至今,还时常会拿出来翻看,内心深处我一直很佩服她们俩。

 

记:据原民进中央秘书长陈益群回忆,当年那段特殊的岁月里,在您认真教学,积极参与民进活动的背后,其实背负着很大的精神压力,这段时间您是怎样度过的?

陈:我的先生赵冕是嘉兴人,我们结婚是沙孟海做的证婚人。赵冕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原杭州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前历任美国怀俄明大学、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及系主任等职,曾追随梁漱溟搞乡村教育、追随晏阳初搞平民教育,还帮助陶行知创办育才学校。陶先生曾在给先生的信中写道:“你在万里之外,还是关怀我们的事业……当我接到你信的时候,好像在沙漠中忽然遇到了水草,你的来信给了我和我的同事们一个非常大的鼓励。”新中国成立后,赵冕历任南京大学教授,教育部参事,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教授,曾任省九三学社宣传部长(兼职)。主要著作有《社会教育行政》、《民众教育纲要》和译作《世界教育史纲》等12种。

先生被打成“右派”之后又不幸罹患癌症,那时候我内心非常焦虑,但表面上还得乐观地宽慰他,让他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当时学校工作脱不开身时,我就炖好鸡汤让儿子送去病房。先生那时把病房当成了课堂,医护人员和学生经常围坐在病床旁,听他抑扬顿挫地演讲,那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历历在目。我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教育理想还没实现,所以才这样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病房里享受教学的快乐。先生失声之后,执拗的他还通过笔译的方式,为一些大型企业翻译国外医学著作和工业技术资料,直至生命终结。

我是19561月加入民进的,当时我在杭州第八中学担任美术老师,先生的事和“复杂”的家族背景等的确让我觉得压力很大。但是,我还是一个幸运的人,学校的三任领导在当时那种年代对我都极其庇护,学生老师们也都很保护我,我一直很感谢他们,所以家庭的困境并没有让我的教学工作受到很大影响,我还是很认真地去上好每一堂课。而且对于民进组织的活动,我也都会认真参加。那时候,杭八中支部的活动,不管大小,但凡有活动,我都会积极参与。

由于我们家族中有很多成员在海外,当时我频繁地与他们通信,打电话,互诉亲情。“文革”之后,与我有联系的海外亲人陆续回国探亲。每有亲人回国,悉心接待,为祖国统一贡献了一点点微薄的力量。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进会员,民进市委会后来还把我评为先进,当时的奖杯我一直保留至今,这是对我一辈子的激励。

去年百岁诞辰之际,时任省委书记赵洪祝派专人给我送来精致的花篮祝贺。郁文还特地率子女多人专程从北京赶来相祝,带来了乔石同志的题词:“百岁寿星”。民进杭州市委会、杭州市教育局、中国美术学院校友总会、杭州旅游职业学校、宁波慈湖中学等单位送来贺信,这些都让我倍加感动。

儿子受我影响,一辈子兢兢业业,专注于历史文化和民族宗教工作。

 

记:“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的这首词听说您至今还时常会背诵,它对您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陈:我从小就喜欢画画,1935年接到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现中国美术学院)录取通知的那一刻,我喜极而泣。当年,我师从林风眠、潘天寿先生。没想到两年之后,抗战爆发,全校师生辞别西湖,开始流亡生活,我没有随校行动。1939年重新考入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有幸成为徐悲鸿先生的学生。

我对色彩特别敏感,在国立中央大学求学时,著名工笔花鸟画大师陈之佛先生多次调侃说:“玲娟同学的辨色力,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还‘结棍’,这不是一种技巧,是天赋。”

1946年盛夏的一天,我与徐悲鸿先生及夫人廖静文女士重逢在上海。此时,徐先生已接受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现中央美术学院)校长一职,准备乘轮船至秦皇岛,转乘火车,前往北平。

抵沪消息一出,许多老友和学生纷纷宴请徐先生一行。我当时正在上海市北中学教书,徐先生问我是否愿意随他北上办学。他还说已聘请了一些艺术上卓有成就,而思想又很进步的画家来校担任教职,如叶浅予、艾中信、董希文、李可染、李苦禅等等。

恩师盛情邀请,学生岂敢推辞。19467月,我第一次来到古都北平,任教于北平艺专,职务是助教。学校在东布胡同十号,校舍狭窄,砖砌的灰色楼房显得朴实而安静。校院里重逢许多杭州艺专、中大的老师、学长和同学,与徐悲鸿、吴作人、艾中信、宗其香等重逢相聚。

1954年,我们举家从北京迁居杭州,我在杭州第八中学担任美术老师16年,至退休。

有人喜欢叫我画家,我自己还是喜欢自称为美术教育工作者。

中国画家对于自然界的生命有一种极为关切的感情,所以能把花、鸟、兽类的神情刻画得非常生动,藉以引起别人对这些生命的赞美和关切。徐悲鸿先生对待自然界的生命也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因此他所描写的动物和植物,都强调歌颂它们健康和向上的精神。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的这首词是当年徐先生极为欣赏的,他一直觉得这首小令用词简练,不事雕琢,富有一种自然之美,足可入画。我从事了一辈子的美术教育工作,从上海到重庆,又从北京到杭州,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先生欣赏的那种自然之美的境界一直是我所追求的,我也一直这样教育我的学生。

新千年时,师母廖静文女士来杭州,我们泛舟湖上,共忆往事。临别时,送我一本她写的《我的回忆——徐悲鸿一生》,还亲笔写下“玲娟留念”。

什么是美育?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从很早以前就提出要把美术课改成美学课,美术是一种绘画的技能,而美学是一门提高人欣赏、鉴别美的能力的学问。现在搞美丽中国建设,就需要全国人民都要懂得美。比如最美妈妈吴菊萍,人们都说她具有一种见义勇为之美,但我觉得她最本质的美,是对生命的尊重,这才是美的真谛,其实爱国主义也是一种崇高之美。我很希望在我任教过的杭八中(现杭州旅游职业学校)能增设一门美学教育课程。美学,能使人自由地生存,诗意地栖居,会令人怀有一颗柔软的心,去感知生活中的阳光与温暖,赞美和呵护生命中的美丽与绚烂。美学教育,能指引人学会以诗人的眼光看待现实的世界,以有情人的眼睛去发现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之美,把零碎的、散落在各处的美整合起来,使人们的生活回归诗意与趣味。因此,在百年树人的目标中,美育是不可缺失的。我已将我的这一想法,整理成一份书面建议,希望美学教育得到越来越多人的重视,能走进课堂、走进社区、进入寻常百姓家。

 

(整理 张丹丹)

 

   

    (陈玲娟,陈布雷小妹,19561月加入民进,杭州旅游职业学校退休教师。)

编辑: 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