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前后,为了采写《王绍鳌传略》,我曾经访问过王老五位子女中的四位,有的还作过较多较深的交流。当时因为《王绍鳌传略》篇幅有限,有些材料没用上,现在这些材料从回忆中挖掘出来,也许可作为“口述会史”的一部分吧。
王辅世口述
先说说王老长子王辅世的口述。
王辅世是浙江大学退休教师,长期住在杭州。由于宁波离杭州很近,而且从80年代初以后,我有两个子女在杭州工作,因此常来常往,与辅世有了较多接触机会。
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浙江高教界还没有恢复元气。辅世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家里也是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但辅世似乎没有一点消极情绪,一副快快乐乐,怡然自得的样子。说起他刚从美国探望前妻的经过,更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从他的德国前妻,就说起了父亲。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辅世从同济大学毕业后留学德国,以打工维持生活。在打工时认识了一位德国姑娘,两人很快结婚。四年后他毕业回国,姑娘也一块儿来了。由于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只能寄住在上海道国西路的父母家里。德国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国留学生,家里竟会如此清贫。父亲王绍鳌一天到晚不在家,却似乎没有正当职业,家里常常有开不出伙的烦恼。每天餐桌上只有少量素菜,牛排鸡腿什么的根本见不到。时间一长,姑娘熬不下去了,终于提出离婚,带着新生育不久的小女儿回了德国,在男方的要求下,把两三岁的儿子留了下来。
对这件事,辅世至今还对父亲有怨言。
我家是吴江世家,祖上有好多位是做官的,家里不能没有一点产业吧,父亲自己一直在北京、上海混,接触的大半是上层人士,应该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家里竟穷得靠借贷和变卖东西度日。我从德国回来后,长期找不到工作,他也不伸手帮一把。如果当时我家的经济情况能稍好些,我的德国妻子也不会离我而去,我的一生也不会这么磕磕绊绊……
我虽然有点埋怨父亲,却从心底敬重他,佩服他。民国初年他在北京呆了好几年,却从没有当过官,拿过薪水。为了起草宪法,他天天大老远地跑到天坛去上班。后来又去参加什么参议员竞选,别人参加竞选都有后台,他因为与自己所属的小党派意见不合,得不到支持,就回到家乡卖掉田产房屋去干这件事。他还骄傲地对我们说,这叫毁家纾难,高尚得很呢。这是他第一次毁家纾难。第二次就是在抗战初期支持一支太湖抗日游击队,那时我已经离家独立生活了,听到父亲四处借贷的消息,心里很难过。我别的不像父亲,在轻视名利这一点上,倒还有点像。我从德国留学回来后,一直在学校教书,也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心里很安宁。我们家五个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当过官,也证明了这一点。唉,父亲给我们的影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王辅民的口述
王辅民是王绍鳌的次子,总排行是老四,因为除了大姐佩德、辅世,另有一位三姐佩言。辅民是我的亲姐夫,我曾在她家先后住过两三个月,我写《王绍鳌传略》,主要就是受了他的委托。他的体型外貌与他哥十分相像,都是中等偏矮的个子,比较瘦小,大概出于母亲的遗传因子吧,跟他们的魁梧的父亲相距甚远。
辅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上海,大学也是进的同济,不同于他兄长的是:时代变了,他跟随一些进步同学积极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的斗争,并在临近毕业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他说:
那段时间父亲也在上海,我们父子俩谈得很投机,他的言行和鼓励,对我影响很大。我读的是无线电专业,常从改装过的收音机上听到解放区的广播,我把从广播中听到的消息偷偷告诉父亲,父亲兴奋得两眼发光,在兴奋之余,他也百般叮嘱:要当心呀,别透露给别人听。我说:放心,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父亲还教育我:你除了干这个,别忘记把书读好,将来你的专业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我读书也是借了债的,直到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才把债还清。就因为既穷又负有学习和劳作双重任务,把谈恋爱的事耽搁了。我结婚时已经34岁,你姐30岁,正好相配。我的父亲从不关心儿女的婚姻,只是鼓励我们子女要好好读书,关心国事,将来为国出力。他还一再让我们反复诵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背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背熟了,就深深印在我们的心底了。他自己,一生就是这样做的。
我祖父在父亲六岁时就去世了,父亲是靠祖母辛苦抚养大的。祖母知书达理,喜欢读历史故事小说,特别崇敬岳飞等民族英雄,当她讲到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时,常会流出眼泪。父亲跟祖母一样,当他空闲时,也会给我们讲这些故事,讲的时候神情肃穆,不许我们笑,谁要听到某些有趣的插曲时咧嘴笑一下,准会受到他的斥责。因此,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除了三姐佩言和小妹佩容外,个个都是性格比较严肃的人。特别是我,因为建国后一直做军工厂的技术领导工作,严肃惯了,不大随和,也不善于跟别人沟通,这是一个大缺点。在这方面,我不如父亲,他是一个爽朗豁达的人,与各方面的人都能打交道,交朋友。要不然,他怎么能担当起领导组织“民进”这样的工作。
父亲的另一个特点是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一意相信和依靠组织。他是一个早在1933年就参加中共的老党员。为了工作需要,一直以民主人士面目出现。在极左年代,“民主人士”就是“资产阶级”四个字的代名词,再加上我学的专业是无线电,因此在文革初期,我被戴上“特务”帽子,隔离审查好几年。我曾让儿子去北京探望父亲,能不能公开他的真实政治身份,(全家只有我一个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千万不可。要相信党,将来一定会把事情搞清楚的。而他自己,却等不到“将来”的来到,在1970年就含冤去世了。他临终前想看我们几个孩子一眼,也大部分没有实现。我和辅世都被“隔离”了。
再回过头去说说以前的事,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头好几年,是父亲生活最安定,心情最舒畅的几年,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清贫到极点,但又经常宾客满座,党的地下组织成员之一张唯一全家三口,在我家住了整整两年。父母亲是靠变卖家产,到处借贷来维持开支的。我和哥哥辅世长得比较瘦小,可能与小时候吃得太差,营养不良有关。父亲在民国初年几次有做官机会,他都拒绝了。后来,他也有机会在蒋介石的政府里弄个闲差,他也连连摇头。据我所知,父亲除了在上海教过书,接受过少数几次地下党组织的经济支援外,基本上都是靠借贷和变卖家产过日子。父亲常对我们说:“你们的爸爸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们要好好读书努力工作,为国家出力,也为自己谋生存。”
我把父亲的这番教导当作座右铭,我从大学毕业后,通过同学的关系,进了一家私营小厂,薪水少的可怜,但我还是省吃俭用,偶然挤点钱出来交给母亲帮助家用。
父亲对于“名”也看得很淡,他在上海曾经出大力帮助办过一张很有影响力的报纸,但在创办人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创建“民进”组织时,他出的力最多,建立初的政治纲领也是他写的,但从来没有担任过“一把手”,他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做“老二”“老三”,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这方面,我倒有点像父亲,我在几家军事工厂工作时,都只担任“副总工程师”,从没有“转正”过,哈哈,这是一段小小的“插话”。你别见笑呀……
王佩言的口述
在王老的几位子女中,生活最“高档”的是住在上海西区的王佩言家。她是一位有点知名度的医生,丈夫刘涛长期担任华东医院院长,我去访问时,他俩都已70岁出头,仍在医院上班。佩言快言快语,性格豪爽热情,跟她的两个兄弟有很大不同。
她见到我时,就拉着我的手侃侃而谈。
你大概已知道,我是半个中国人,半个日本人。我父亲是在留学日本时跟母亲结婚的,那时他的元配夫人,辅民他们的母亲已去世。后来,我母亲就跟着丈夫来到了中国。刚来时,中日关系还比较正常,后来,眼看着日本军国主义一步步加紧侵略中国,母亲感到很气愤,就完全断绝了与娘家的联系。父亲很赞成母亲的做法,他们俩从不提起日本的事,我也不知道外婆家的一切情况,包括他们的姓名地址。我母亲来到中国后,就把中国当成自己的祖国,也教育我要真诚地热爱祖国,将来长大后为国家出力。但是要说母亲心里没有一点矛盾,那也是谎言。加上祖母不喜欢这个日本媳妇,母亲的心情一直很压抑,在我只有五六岁时,她就因病去世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行程,不仅给几亿中国人民带来了灾难,也给自己国家百姓带来了无尽痛苦。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受害者。
父亲怀着对母亲的歉疚,对我特别宠爱,尽管家里经济情况不好,仍然坚持让我读到大学毕业,我学的是医,同济大学的医科很出名,我在那里学到了真本事,毕业后一直在当医生。我的丈夫是我的学长,他为人正直,医术高明。上世纪40年代中期,我俩同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碰到在游行示威时被打伤的学生、市民,我们都尽力相助,给他们开最好的药,调配最好的护士,虽然,这与父亲的殷殷嘱咐有关,但也确确实实表达了我们的心意。
我小时候与父亲见面机会不多,后来虽然有一段时间同住在上海,也因为大家都忙,很少欢聚一堂,同享天伦之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只记得“文革”风暴刚起时,我和丈夫都被当做“反动学术示威”而被关押批斗,连两个孩子也受到牵连,我就向父亲诉苦,他回信很简单:要相信党,相信群众,一切都会弄清楚的。这句话虽然我已听了无数遍,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似乎特别有力量。我们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挺过了一关又一关,现在全家都非常好,出国深造的儿子曾对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去外婆老家看看,我和他爸爸都急忙阻止:没有必要!经过北京时,到八宝山你外公墓前献一束花,要更有意义。
我还常常把父亲的事迹讲给儿女们听,他们也从心底里尊敬这位老人,并且惋惜地说:他老人家要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他是学经济的,今天正可以大展宏图呢!
世界上没有“如果”,父亲虽然学的是经济,但他一直热衷于他理想中的“民主政治”,他从“旧民主”转到“新民主”,一是事实教育了他,二是党组织给他指出了方向。另外,他的正直性格,也起了一定作用。我这个终生做医生的女儿,后来也参加了共产党,既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也是继承了他的性格作风。
王佩容的口述
我是父亲5个子女中,与父亲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个。父亲非常疼爱我,但我受到的待遇却最差,哥姐都是大学毕业,我却连中学也没读完。一方面是受时局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父亲在抗战初期,为了支持一支抗战游击队,把吴江的家产都变卖了,亲友那里能借到钱的,也都借遍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几乎陷于绝境,再加上那时上海已经落在日本侵略者手中,父亲工作特忙,也就顾不上我这个小女儿的读书问题了。
我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不像三姐那样做了风风光光的医生,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而只能一辈子当个小职员,但我也曾在那段时间里帮助父亲做过一些地下工作,如递递情报等,因此心里还是感到挺骄傲的。
我家在抗日战争时期从吴江搬到上海,住在建国西路一条普通弄堂里,父亲过世后,我把母亲也从北京接到这里来住,我也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结婚成家的,这里的门窗桌椅上,都留着父亲母亲的痕迹,时时处处都能勾起我的回忆。你想得到吗?这一幢二层楼再加一个三层阁楼的石库门房子,竟是地下党组织的交通站和联络点,我这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也曾当过光荣的地下交通员和联络员。
我家虽穷,但经常高朋满座,那些叔叔阿姨并不认识父亲,父亲也不认识他们,但凭着一张纸条或一个暗号,父亲就热情接待了他们,过几天又把他们送走,多数是送到了抗日根据地。我对父亲说:我在上海没有书读,你也把我送到那里去吧。父亲摇头说:你在这里另有任务,暂时还不能走。
我在这里有什么任务呢?简单说来就是送情报。因为我年纪小,不易引起敌人的注意,正适合干这份差使。记得我常去的地方是淮海西路常熟路口的一家古董店,和北京西路一家家俱店,有时送资料去,有时取回一些资料。另外,我还曾经到南昌路的妇女职业补习学校去过几次,也曾好几次到沈钧儒伯伯家去过,都是送材料或取文件。我知道这些材料很重要,因此一路上都小心保护,从未出过差错。父母亲嘴里不说,心里也一直在牵挂着,一再叮嘱我千万小心,送完东西就回家,不要耽搁。有几次因为交通关系我晚回家几分钟,父母亲就双双在弄堂口等候。
我干这份差使有三、四年之久,解放后我曾要求父亲把我这点小小“贡献”写进有关资料中,争取得到承认,以后还可享受离休待遇,但是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我让你做这个工作是我个人的意愿,并不是党组织的决定,怎么可以向党索取回报呢?”另外,我还主动参加过几次“反内战”的大游行,也算是个党外积极分子吧,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就因此在解放初顺利地入了党,享受到离休待遇,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心里想想真有点委屈。当我把这些委屈感向父亲倾吐时,受到了他的训斥。“我们参加革命工作是为了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同志为此牺牲了生命,你却还在斤斤计较个人私利,你还不感到难为情吗?”
听了父亲这番训斥我低下了头,从此不再提这件事了。父亲一生忙忙碌碌,真的从没有图过私利。父亲过世后,母亲把他们全部家当带到了我家。几年后母亲也过世了,我在整理他们的家当时,发现除了日常穿的衣服外,都是一些文件材料,包括父亲在1933年写的入党申请书等,其他就一无所有了,连普通妇女都拥有的金戒指也没有。哦,凡是好典卖的东西早就被典卖光了。这时我又想起了父亲对我的训斥,想起了他的忙碌一生和理想诉求,我太惭愧了!
在惭愧之余,我又想到: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唯金钱独尊的社会上,父亲的这种清正廉洁、不图名利的精神,更显得可贵,值得传播发扬。我已经老了,我要教育我的后代,永远继承这种可敬可佩的精神。
(林芷茵,民进会员,宁波师范学院中文系退休教师,《王绍鳌传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