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勤
天地悠悠,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何谓“仙”?也许有多种解释。我想,文化积淀,当属其中之一吧。
于是,遂昌境内的唐山,就有了缥缈氤氲的仙气。那位诗画双绝的奇僧贯休,自从走进了当地的民间传说和线装书里,再也不肯出来,让人苦苦地寻觅了千年。
我是在早春二月的寒风里,出县城向北,沿着坑坑洼洼的小马路,独自走向唐山的。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农夫,荷锄下田畈。他们像岔道口的路牌,指点我进了山。山道陡峭,风化和剥蚀得厉害,黄泥覆盖了级级石阶,只有一小段路面,露出砌石的棱角,酱黑的颜色,仿佛在告诉我们,贯休离去确已十分久远。
贯休生活的年代,据史料记载,在晚唐和五代十国,即公元832—912年间。这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乱世,藩镇割据,纷争不息。他的家乡兰溪,偏安江南,可能稍稍好一些。他俗姓姜,七岁出家,天资聪颖,精通佛学,且能诗善画,颇有些名气。僧人和艺术家,本质上都是流浪汉。僧人芒鞋竹杖,云游四方;艺术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贯休的脚步,一年又一年,走过州府邑县,走过乡村集镇,终于有一天,走向了唐山。他发现,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岗,像一只巨大的香炉,那么,谁该是炉中的一柱香呢?当然是自己。他虔诚地弯下腰,朝着远处对峙的双峰,顶礼膜拜,决定留下来,结庐建寺,不走了。
据说,他这一停就是十四年。
当年的唐山,野兽出没,人迹罕见。贯休建造的翠峰禅院,想必也没多少香火。他靠什么生活?至今仍是一个谜。也许,他可以到山下的村庄化缘,可以采集山上的野果充饥,但生活的清苦是肯定的。最难耐的是寂寞,除了山涧哗哗的流水和林子里的鸟鸣,很少能听见其他声音。我们很难想象,他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春去春来,蒲团磨破了袈裟,经书已然倒背如流,却依旧“修心未到无心地”。他究竟修的是哪门子“心”?禅心乎?还是艺术?我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民间流传贯休画罗汉的故事,也许可以作为注脚。
他在翠峰禅院,呕心沥血,经年累月,画成了十五幅罗汉图,想再画一幅却总是不满意。仙人指点他,山后的深潭里,有罗汉现身。他跑去一看,果然不假,照影摹形,画成了最后一幅罗汉图。其实,潭里的罗汉,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倒影。
传说当然不等于史实,但他对艺术的痴迷和执著,却感动了富有想像和创造力的老百姓。他们口碑相传,用自己的方式,肯定了贯休的艺术实践和成就。他的十六罗汉图,无疑是中国美术史上的瑰宝,北宋年间,曾秘藏于深宫,目前流落海外,为日本宫内厅所收藏。
此后,贯休离开了唐山,到处云游,“初为吴越钱鏐所重,后谒成汭荆南。汭欲授书法,休曰:须登坛乃授。汭怒,递放之黔。天复中,入益州,王建礼遇之,署号禅月大师,或呼为得得来和尚,终於蜀,年八十一。”其生平和行状,载入多家方志和典籍。他的一生,集高僧、诗人、书画家于一身,是我国佛教史和艺术史上难得的人物。
他,提升了一座山的高度,呼吸吐纳之间,把文化的符号,定格在翠峰禅院。
宋元明清,翠峰禅院的香火一直很旺。人们踩着崎岖的山道,纷至沓来,追寻先贤的足迹。他们或许像我一样,不想考证大师缘何而来,因何而去,宁愿相信传说的魅力。他们会在歇脚的瞬间,遥望叠印在蓝天上的碧峰,感激和赞叹大师的选择。碧峰的形状,酷似古埃及的金字塔,只是颜色不同罢了。满山翠绿的树木,像厚厚的青苔,密密地覆盖了塔身。东方神秘的灵气,不知为什么,偏偏喜欢隐匿在深山密林,莫非是为了考验后世子孙的脚力、意志和虔诚?
朝圣者之中,有两位鸿儒,值得一提:
贯休去后四百年,南宋遗民、遂昌籍诗人尹廷高来到唐山,目光深邃而宁静。吴坞环抱的山水,和香炉岗何其相似。溪涧潺潺,弹奏的都是亡国之痛;山风阵阵,吹不散胸中郁结的愤懑。他在翠峰禅院驻足良久,感慨唏嘘,挥毫写了一首诗:“乘风长啸翠峰头,唤醒当年老贯休。境界高寒多得月,松筠潇洒密藏秋。蜀尼曾礼空中刹,吴越难添句里州。劫外有,白云千古意悠悠。”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唐山让尹廷高抚今追昔,眷恋不已。
另一位就是明代万历年间著名文学家、戏剧家、遂昌知县汤显祖。
汤显祖在遂昌,做了不少好事,像许多文人政治家一样,忧国忧民的同时,也关注各种文化现象。他是父母官,更是一名文化传递者。他对于唐山,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多次在诗中提及。他的《唐山寺》一诗,不仅把贯休的传说写进了序言,内容也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东梅岭路践龙蛇,似阻天台石蹬霞。忽忽云堂见尊者,红鱼波影白莲花。”他踏上弯弯的山道,好象也是这样的季节,东梅岭云遮雾罩,路径萦回,幽香寒雨春寂寂。唐山对他的人生,有过怎样的启示和影响?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他放下了公文,封存了县衙的大印,走向妙智堂,走向书斋,走进了临川四梦,完成了一个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到归隐林泉的心路历程。
唐山,你是热闹的,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在这里会晤,对应着灵动的山水,任凭桃花片般的诗笺,流向山外的世界。唐山,更是寂寞的,无论是贯休、尹廷高还是汤显祖,都只能躲进翠峰院、耕云寮和玉茗堂,守着心灵的一角,不肯舍弃。他们选择了文学艺术,就像选择了一轮唐山寒月,照耀着凄清的一生。
晌午时分,终于登上了唐山。
我慢慢走向翠峰禅院。山里很静,流水声渐渐远去,听不见鸟鸣。殿宇好象是近年重修的,飞檐翘角,廊柱林立,帷幔垂地,佛像庄严。院前阳光很好,栽种着龙柏和罗汉松。周围的植被保护得也不错,一片苍翠的绿色。远处有两株苦槠树,像撑开的巨伞,该有些年岁了。香炉里插着不少香棒,香火大概还可以。几位老人步履蹒跚,正向院内走去。不一会,钟鼓声响起,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回荡。气氛变得肃穆起来,心头对佛国世界的敬畏,愈来愈浓重。
我面对佛像,合掌鞠躬,不知是礼佛还是表达对贯休的敬意,或许两者都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