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班朋友说起程绍国,说,绍国是王手介绍给我们大家的。那还是80年代初,我在《文学青年》杂志当编辑,而他是附近县里的一个业余作者,我们原先也不认识,是
绍国原先没这么胖,甚至偏瘦,但很有精神,当然是县里人的那种精神,理的是背头,一身白西装,走姿和坐姿都是翩翩的。白西装难穿,但绍国穿得很传神,我们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形象——像《红色娘子军》里初下海南的洪常青。这是我们经常拿他开心的话题。
其实,绍国带给我们快活的话题很多。一是酒,他是每天必喝酒的,除了早上不喝,中午晚上是一定要喝的,夜宵喝得更猛。常常是我们差不多睡下了他来电话了,说,出去喝酒怎样?我们当然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一班人汇集起来,风卷出去。现在,我们在他的带领下一个个都成了酒徒,曾经喝遍温州所有高档的酒店,最后把根据地扎在东海渔村。不光是喝,吃也挖空心思,吃生醉活海参,吃活乌贼原汁烧,吃活勉鱼咸鲜蒸,极爽。
绍国还有个快活的话题是“女人”。有些是“转载”的,有些则是他“创作”的,但不管是转载的还是创作的,他都充分发挥想象,然后率领一班人呵呵呵地笑,暖烘烘的都是共享的气氛。我们奉劝道,倘若与某个女人好了,可要把住“职业道德”,要保守女人的秘密,否则,我们要碰见某女人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细节。绍国依然呵呵呵地,说,你们真没良心啊。当然,他也只是条会叫的狗,或说“台下说不完,上台发台瘟”。
作为作家的绍国过去写过不少东西,他写乡间的散文特别老到,上过《人民文学》,也入选过
绍国写过长篇,叫《九间的歌》,是写他老家生活的,自费印了一本,主要是送朋友们一乐。但我以为,他当时还欠点运筹帷幄的能力,细的过细,细得叫文章“断气”,粗的过粗,粗得叫文章“散形”。但生活是鲜活的,是绍国灵魂深处的,与他的血一起奔流,也许现在是火候了,因为他的刀磨得快了,雕精美的东西足足有余了。
几年前绍国着手写《林斤澜说》,我们都羡慕他有这样的条件,林斤澜只有他能写,而且是太应该写了。在我们心中,
噢对了,绍国带给我们的快乐还有麻将,他是麻将高手,据说只赢不输。和我们在一起时讲麻将的经典,讲麻将的笑话,以悠闲的心态游走在麻将之间,不沉湎也不溺爱,我们恨不得都放下手头的工作不做,跟他学这门手艺。他写过麻将内容的小说,也写过麻将内容的散文,最近又写了一篇麻将议论,摘一段大家看看——“麻将中有太多的未知数,有太多的偶然,有太多的惊喜。有鲜花,也有陷阱。吃牌的机会总不放过,可是,吃泥鳅溜团鱼的情况常常出现。打错了几张牌,可反而出现杂花生树的景象。祸福相依。出师不利身先死。病树前头万木春。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麻将扑朔迷离得很……”怎么样?像那么回事吧。
现在,我们一班人已不吃夜宵了,主要是绍国不吃夜宵了,他已经长到190来斤了,且三高巩固,和原来的瘦相差悬殊。这几年我们经常出去旅游,在机场的安检口,我们都是顺利通过,他总要被照着身份证怀疑地多盯上几眼。虽然夜宵不吃,但其他时间的酒他照喝不误,喝酒前先吞几粒药,这是人生的乐事,岂能受身体的制约和干扰?我们也曾经问他,接下去有没有减肥的计划?他哈哈哈,说,只要身体和生活没什么不适,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绍国,民进会员,1960年1月生于温州,《温州晚报》副刊编辑。在《当代》、《北京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发表过小说和散文。出版过长篇小说《九间的歌》和散文集《双溪》。曾获《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编辑奖”。
来源:文学报 作者: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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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林斤澜说》
程绍国
我认识林斤澜在1979年秋。林斤澜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温州之后。
他的九妹林抗获了莫名其妙的罪,妹夫潘大平被打成右派,1957年双双落到市郊——我的村庄双溪。他们的不幸反成了我的福分,潘大平是我的老师,我后来即便是大专毕业了,工作了,仍然挨近他学习;林抗师母的修养和性格酷似她的二哥,我自懂事至今,没发现过她有什么错,她都是对的,真的。在我们一拨之前,在双溪这个盘古开天只出过一个大学生的村庄里,他们那个破屋实际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林斤澜到了双溪之前,我早已读了他的《春雷》、《山里红》,我已有朦胧的写作的萌意。林斤澜便对我的老师说:“叫绍国抬一缸酒来,我们慢斟慢酌,恐怕还说不好写作的事。”这成了林斤澜1979年故乡之行,让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我还记得第一眼,那天黄昏,他坐在灶下递柴,满脸通红地微笑。这之后的许多年,在他的推荐之下,我发表了多篇小说和散文,并且得奖。但我像一个忙于睡觉的船夫,并没有扬帆破浪的意思。到了今天,看来我想破浪也已艰难了。然而这事并不要紧。
二十多年来,我读了林斤澜除剧本之外所有的著作,不少篇章读了不止三次四次。可以说,我是林斤澜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最扎实、最坚定的读者。虽然我说不出评论家鲜花一般的语言,但是我的体会有着石头一般的可靠。二十多年来,我得林斤澜信近百封,电话无数。林斤澜隔年都要回乡,我每次都能接近他,同他喝酒,听他谈话。近年来在温州一住就是数月,非常愉快,我有幸在侧,快乐听差,一同游山玩水。
这是个完美的老头。我用了“完美”一词,或可用“金无足赤”来驳诘。但我不会再反驳别人,是啊,人怎么会完美呢?我有些心慌。但我实在找不出林斤澜有什么缺点!他严己宽人,与人为善,豁达通脱,宽厚灿烂,思想新进,道德高卓。选择作家这一职业,便涅槃于艺术。他一直携手青年,稳站人民立场。我钦佩炫技型的作家(如马原),我钦佩陶醉型的作家(如汪曾祺),而我更加景仰如林斤澜这般介入型的作家,艺术地解剖社会,关怀民生,警世警人……
能够为林斤澜做传,是我个人的荣幸。
而写缺憾的人容易,写完美的人非常艰难。我多凭我的记忆写作,少有采撷他零星的散文。我用散文的笔调写传记,而且写了不少别的作家。写了不少别的作家,用意还在林斤澜身上。传记选择这种写法,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对林斤澜,或对别的作家,我会把以为真的当真的写了,但我决不会把假的当成真的来写。我不会美化林斤澜。更不会用故意贬人来拔高林斤澜的办法。倘有讹处,敬乞海涵。但倘若读者看出我的作品中,有溢美的意味,那原由肯定是我对林斤澜的感情。请相信我是无意的。——我在写作这本书时,老人家就告诫我必须真实,或者可以戏说他。
我的散文能靠近史诗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来源:温州日报
犹为离人照落花--读《林斤澜说》
何立伟
程绍国给我寄来他的新著《林斤澜说》。连天阴雨,今日忽然放晴,我却没有出门,整整一天,把这本近三十万字的作家传记一口气读完。当时心底就跳出来张泌的两句诗:“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这诗里有股莫名的伤感。我说不清我为何会涌出这种情绪。
绍国的文字我看过不少,我觉得这本书是他写得最好的。也可以说是当代作家传记体裁中我看过的最好的书之一。写得那么翔实,充满了那么多人物,那么多往事,那么多让人唏嘘的丰厚的细节,内容组织得那么好,又写得那么流畅,而且多情。这不容易。这是下了真功夫、耗废了许多时间同精力的。
他写的林斤澜我认识,1987年我还同林老一起参加过海南笔会。那时海南尚未建省,同去的作家,除了林老,也大多年轻。有李陀、韩少功、史铁生、戴晴、陈建功等等十来个,包括后来去了法国并以非中国公民身份领受诺贝尔奖的高行健。那是一个愉快的笔会。就像这本书里写到的,林老是个忠厚的长者,他以极独特的艺术追求及他所达到的文学高度,赢得了青年作家们应有的尊敬。但他又极谦卑,极低调,保持沉默,更多的是倾听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他面带和善的微笑,迎接各样的奇谈怪论,在内心里作出他自己的评判,而不轻易表达出来。就像这本书里引用汪曾祺的一篇文章时说的,你要林老说什么,他会首先一阵“哈哈哈”,然后迂回过去。但你又觉得这并非圆滑,而是一个人不惯于高谈阔论的稍显奇怪的表示。90年代后我认识了江苏作家叶兆言,他父亲叶至诚是林老的好友,而且兆言也极欣赏林老的文字,所以每回交谈中提到林老,必毕恭毕敬。对上一代作家,兆言与我有同好,惟特别喜欢汪曾祺老同林斤澜老。他们的作品皆是高品。而且极个人,极风格,少有人能比肩。这本书里绍国对两位老作家,也是一对交情甚笃的文坛老友的文风与不同的艺术追求作了比较。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我喜欢汪老,也喜欢林老,鱼与熊掌我都要。
我从这本书里更多地了解了林老,我不晓得他年轻时节居然到台湾干过地下工作,而且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捕,险些丧命。我更不晓得林老从少年时代起直到后来,居然结识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大家,受他们的熏陶,也成为他们的薪火传人或同道。那些名字是多么令人肃然:梁实秋、焦菊隐、史东山、
这或许就是我心中突然冒出那两句张泌的诗的原委吧。
我特别喜欢看绍国记汪曾祺和林斤澜的故事。他对两位老先生可谓相知甚深。对他们的为人、为文也充满了解心。他了解那么多真实生动的细节,令我大为吃惊。而且写他们,我觉得绍国用情很深。殊为难得。他涉笔的这些人物,他无不用心用情。所以他没有把林老的传记写成流水账,而是写成了一部充满感情的人的历史。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绍国的文字如月水,抚摸了所有的往事。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