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说》封面
程绍国与林斤澜(左)
民进会员程绍国长篇散文体传记《林斤澜说》在《当代》杂志连载,引起评论界持续好评之后,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广受关注。《林斤澜说》以传主林斤澜为中心,辐射开来,叙述了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名家,充满了传神、生动的细节,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不为尊者讳”,使名家们瑕瑜并见,并饱含深意地记录了其中不少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悲惨境遇,而作为为一位温籍小说名家立传,该书以点(林斤澜)带面的写作手法,也颇具趣味性地述及许多温籍文化名人,可谓探索了一条传记文学的新路子。
程绍国,民进会员,1960年1月生于温州,《温州晚报》副刊编辑。在《当代》、《北京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发表过小说和散文。出版过长篇小说《九间的歌》和散文集《双溪》。曾获《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编辑奖”。
来源:民进温州市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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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林斤澜说》
程绍国
我认识林斤澜在1979年秋。林斤澜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温州之后。
他的九妹林抗获了莫名其妙的罪,妹夫潘大平被打成右派,1957年双双落到市郊——我的村庄双溪。他们的不幸反成了我的福分,潘大平是我的老师,我后来即便是大专毕业了,工作了,仍然挨近他学习;林抗师母的修养和性格酷似她的二哥,我自懂事至今,没发现过她有什么错,她都是对的,真的。在我们一拨之前,在双溪这个盘古开天只出过一个大学生的村庄里,他们那个破屋实际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林斤澜到了双溪之前,我早已读了他的《春雷》、《山里红》,我已有朦胧的写作的萌意。林斤澜便对我的老师说:“叫绍国抬一缸酒来,我们慢斟慢酌,恐怕还说不好写作的事。”这成了林斤澜1979年故乡之行,让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我还记得第一眼,那天黄昏,他坐在灶下递柴,满脸通红地微笑。这之后的许多年,在他的推荐之下,我发表了多篇小说和散文,并且得奖。但我像一个忙于睡觉的船夫,并没有扬帆破浪的意思。到了今天,看来我想破浪也已艰难了。然而这事并不要紧。
二十多年来,我读了林斤澜除剧本之外所有的著作,不少篇章读了不止三次四次。可以说,我是林斤澜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最扎实、最坚定的读者。虽然我说不出评论家鲜花一般的语言,但是我的体会有着石头一般的可靠。二十多年来,我得林斤澜信近百封,电话无数。林斤澜隔年都要回乡,我每次都能接近他,同他喝酒,听他谈话。近年来在温州一住就是数月,非常愉快,我有幸在侧,快乐听差,一同游山玩水。
这是个完美的老头。我用了“完美”一词,或可用“金无足赤”来驳诘。但我不会再反驳别人,是啊,人怎么会完美呢?我有些心慌。但我实在找不出林斤澜有什么缺点!他严己宽人,与人为善,豁达通脱,宽厚灿烂,思想新进,道德高卓。选择作家这一职业,便涅槃于艺术。他一直携手青年,稳站人民立场。我钦佩炫技型的作家(如马原),我钦佩陶醉型的作家(如汪曾祺),而我更加景仰如林斤澜这般介入型的作家,艺术地解剖社会,关怀民生,警世警人……
能够为林斤澜做传,是我个人的荣幸。
而写缺憾的人容易,写完美的人非常艰难。我多凭我的记忆写作,少有采撷他零星的散文。我用散文的笔调写传记,而且写了不少别的作家。写了不少别的作家,用意还在林斤澜身上。传记选择这种写法,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对林斤澜,或对别的作家,我会把以为真的当真的写了,但我决不会把假的当成真的来写。我不会美化林斤澜。更不会用故意贬人来拔高林斤澜的办法。倘有讹处,敬乞海涵。但倘若读者看出我的作品中,有溢美的意味,那原由肯定是我对林斤澜的感情。请相信我是无意的。——我在写作这本书时,老人家就告诫我必须真实,或者可以戏说他。
我的散文能靠近史诗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来源:温州日报
犹为离人照落花--读《林斤澜说》
何立伟
程绍国给我寄来他的新著《林斤澜说》。连天阴雨,今日忽然放晴,我却没有出门,整整一天,把这本近三十万字的作家传记一口气读完。当时心底就跳出来张泌的两句诗:“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这诗里有股莫名的伤感。我说不清我为何会涌出这种情绪。
绍国的文字我看过不少,我觉得这本书是他写得最好的。也可以说是当代作家传记体裁中我看过的最好的书之一。写得那么翔实,充满了那么多人物,那么多往事,那么多让人唏嘘的丰厚的细节,内容组织得那么好,又写得那么流畅,而且多情。这不容易。这是下了真功夫、耗废了许多时间同精力的。
他写的林斤澜我认识,1987年我还同林老一起参加过海南笔会。那时海南尚未建省,同去的作家,除了林老,也大多年轻。有李陀、韩少功、史铁生、戴晴、陈建功等等十来个,包括后来去了法国并以非中国公民身份领受诺贝尔奖的高行健。那是一个愉快的笔会。就像这本书里写到的,林老是个忠厚的长者,他以极独特的艺术追求及他所达到的文学高度,赢得了青年作家们应有的尊敬。但他又极谦卑,极低调,保持沉默,更多的是倾听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他面带和善的微笑,迎接各样的奇谈怪论,在内心里作出他自己的评判,而不轻易表达出来。就像这本书里引用汪曾祺的一篇文章时说的,你要林老说什么,他会首先一阵“哈哈哈”,然后迂回过去。但你又觉得这并非圆滑,而是一个人不惯于高谈阔论的稍显奇怪的表示。90年代后我认识了江苏作家叶兆言,他父亲叶至诚是林老的好友,而且兆言也极欣赏林老的文字,所以每回交谈中提到林老,必毕恭毕敬。对上一代作家,兆言与我有同好,惟特别喜欢汪曾祺老同林斤澜老。他们的作品皆是高品。而且极个人,极风格,少有人能比肩。这本书里绍国对两位老作家,也是一对交情甚笃的文坛老友的文风与不同的艺术追求作了比较。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我喜欢汪老,也喜欢林老,鱼与熊掌我都要。
我从这本书里更多地了解了林老,我不晓得他年轻时节居然到台湾干过地下工作,而且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捕,险些丧命。我更不晓得林老从少年时代起直到后来,居然结识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大家,受他们的熏陶,也成为他们的薪火传人或同道。那些名字是多么令人肃然:梁实秋、焦菊隐、史东山、郑君里、张骏祥、许幸之、戴爱莲、叶浅予、盛家伦……这还是林老踏上文学之路之前的师长,他后来结识的同道、朋友及师长,更是了不得,唐湜、莫洛、赵瑞蕻、林昭、沈从文、老舍、茅盾、端木蕻良、骆宾基、萧军、杨沫、沙汀、艾芜、高晓声、叶至诚、汪曾祺、刘真、陆文夫……这些当年风云际会的人物现在都不在了。其中死得尤为壮烈的是林老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的女同学林昭,她是和张志新一样为说真话而献出生命的,死时才三十六岁。在狱中她曾写过一首诗:“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直到1980年岁末,才为林昭召开了第一次平反纪念会,而这个纪念会的主持人,就是林斤澜,因为他是当年“苏南新专”的学生会主席。我读到这些人,读到这些事,每每怅触,每每温暖,也每每伤感。这些人都不在了,但这个世界仍有像绍国这样的人在记取他们的声音,他们的面容,他们的文字。他们的生命,已然凝成历史。
这或许就是我心中突然冒出那两句张泌的诗的原委吧。
我特别喜欢看绍国记汪曾祺和林斤澜的故事。他对两位老先生可谓相知甚深。对他们的为人、为文也充满了解心。他了解那么多真实生动的细节,令我大为吃惊。而且写他们,我觉得绍国用情很深。殊为难得。他涉笔的这些人物,他无不用心用情。所以他没有把林老的传记写成流水账,而是写成了一部充满感情的人的历史。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绍国的文字如月水,抚摸了所有的往事。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