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芳
这就是湘西的张家界,以武凌源砂岩峰林景观称奇于世的张家界。
千百座挺拔兀立的砂岩岩峰,组成峰林的集群排闼而来,倾泼而来,呼啸而来,陡立在面前。
大自然的创造,让人类艺术和千锤百炼的语言显得苍白,显得无力;甚至让举世惊叹的埃及法老金字塔、世界屋脊上的布达拉宫、雅典巴特农神庙、墨西哥的古天文台、复活节岛石像群和柬埔寨吴哥塔群等等想得起来的一切经典艺术,也显得相形见绌。那些使冰冷的花岗石、青铜和铁有了生命的艺术大师,如米开朗基罗,如罗丹,如毕卡索,或者拥有北欧海洋景色的透讷,拥有俄罗斯原野风光的列维坦和拥有塔希提岛原始情趣的高更,如果来到张家界,又会是怎样的一声声长叹呢?
我并不懂的天文学和地质学,却被我以敬畏之心崇仰着,并产生遥视星空俯瞰地球超越历史的惊恐和喜悦。区区一地球,在历史以岩层纪年,生命以化石为证的地质学眼中,是怎样的一星尘埃;而“生年不满百”的人类个体,在以光年计算空间距离的天文学眼中,连一缕青烟一粒微珠都不是。我穿行在张家界的砂岩峰林,一岩层一岩层地跨向地质年代,跨向曾是一片汪洋的三亿八千万年前。
那时没有恐龙的影子,没有独角犀牛和东方剑齿象,以翼龙为代表的飞行动物还没见踪影。用肺呼吸的鱼爬上海岸,用四个粗短的、从鳍进化的蹼支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人类的远古祖先肯定加入了这个向陆地进发的行列。从无机物进化到单细胞生命,然后出现了藻类腔肠类节肢类乌七八糟的两栖类爬行类哺乳类脊椎类,最后出现了人类——能思考自身来历和能用文字记载文明的人类,能摆脱地球引力放飞宇宙飞船漫步太空的人类。这就是天体演化变幻和地球旋转的目的吗?我凝望砂岩峰林一层层海水沉积线和一道道浪蚀波痕,从心底升腾起作为生命体,特别是作为人类一员的自豪。
三亿八千万年前的海浪在这里摇撼着太阳,抚摩从云雾溟蒙的大海深处长出来的珊瑚礁,淘洗着遍布岩滩的裙带菜、鹦鹉螺、水母、三叶虫。然后,便沉积、对接、挤压成厚达五百米的砂岩盆地;然后,大地又隆动、抬升为高原坦坦又荡荡。大自然把握砂岩高原,远比人类的艺术大师把握花岗岩,把握青铜和铁有着更奇妙的技巧和终极审美情趣。接下来的岁月,便用涓涓的细流,用山洪,用飘垂的瀑布,用膨胀的冰和锲进岩缝的根,用雷霆、用闪电和风霜雨雪的刀,挥洒自如地去呲去咬去刻去磨去撕裂,才有了今天这拥有千百座砂岩岩峰的空前绝后的大创造。
山在我们的心目中,应该是起伏的么?是可以攀援的么?遍看武凌源的山,却是怪诞粗放的有棱有角的陡直壁立,是垂直着线条袒露着灰色岩壁的多角柱状体。孤傲兀立的岩峰和岩峰有着各自的潇洒风度,各自的造型和高度,自由自在,互不焉附。有的上大下小,显现一种随时会被压垮的趋势力;有的则倾斜着或摇摇欲坠地吊挂着,宛若失重悬浮,透露出轰隆隆的威吓和震慑;到处都是横砍竖削斜劈的痕迹,更有一道道垂直的巨大裂缝自峰顶插到脚,似乎风一吹就会訇然中开。刚性的石英砂岩是一整块和一整块地砰然断裂、坍塌、陷落,延伸着错杂折皱,或重叠,如滔天浪涛峥嵘的岛,显示着英武倔强刚劲有力甚至蛮横粗暴地不管什么叫常理。或许在最低最深的山底,有一道未经标注的山脉相通,山谷多深,无路可寻,千秋万代,谁也不敢下去。
武凌源用不着任何前缀词,它不是神奇的黄山,雄伟的峨嵋,凌绝的泰山,险峻的华山,钟秀的衡山;甚至不是“连日天横”的天姥和“石栈钩连”的蜀道,不是永州之野,钱江潮。武凌源没有任何传统的文化负担,没有老子的道、释迦牟尼的佛和孔老夫子的儒;没有那么多的庙宇、塑像、摩崖、碑刻和塔林。甚至没有屈原、谢灵运、郦道元、李白、杜甫、王维、柳宗元、白居易、苏东坡、徐霞客、张岱的感怀和谓叹,也欠不着谁的账;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狂傲,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幽思,却有更胜“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的豪放。30年前我到过湘西,我的印象中有一个大庸县,现去的地图上是没有了,城里以一条路名保留记忆,大庸县换成了张家界,以武凌源朝晖夕照中的银灰、金红、淡紫、深褐、米黄的色彩变幻和云雾缭绕使岩峰若隐若现、若远若近、若倒悬、若浮动、若飘游的铮铮有声地拓展了我们的美学领域的张家界。
从索溪峪往天子山的索道让我们凌空穿行在奇峰耸峙中,省了许多仰观俯瞰的麻烦。地处僻壤荒野历称蛮夷的武凌源,只能被现代交通工具和先进的摄影术、现代生活需求的采育和着意营造的文明发现和赏识。
和砂岩峰林默契配合的是那条旋转回环在谷壑间的金鞭溪。山洪、雨水、雪水、冰水、泉水、自岩峰顶悬垂飘落的瀑布和树叶藤蔓上悄悄滚滚的露珠,把松动的石头、枯死的枝干、树根以及花瓣、草籽、青果挟带下来,一荡一荡地推拥着。不见迎风杨柳,更无曲院绿荷。我踏着溪面上的大石掬起发散着苔藓香味、岩石香味和朽木腐叶香味的溪水洗我的手,洗从砂岩峰林得到的启示和灵感。我想金鞭溪是该留给音乐家。雨帘雪幕舞蹈于峰顶的浪漫,峭壁坍塌、山洪暴发的疯狂、枯枝朽木和溪中岩石碰撞的纠缠,再加上娃娃鱼在星夜爬上溪岸带着哭腔的倾诉,和春末杜鹃染得红岩壁上啼血花开的呼唤,都可能构成柴可夫斯基、德彪西和潭盾的乐章。
枕着金鞭溪巨大的岩石,千百座砂岩峰林四合拢来,把我包围在悠悠远远的地质历史之海,生命之海,哲理之海和美学之海。想起三亿八千万年前匍匐在陆地、回望大海的我们最远古的祖先,它们挤压进了哪一块岩层呢?如果再过三亿八千万年,金鞭溪会不会重又泛滥成汪洋大海?今天的太平洋或大西洋或印度洋会崛起新的大陆,新的张家界吗?我身上所有的骨头会有一块成为化石嵌进岩层吗?人类和人类的文明又将进化到怎样的地步呢?
这,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