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民主促进会成立前后约一年的时间里,民主先驱郑振铎以极大的热情,不遗余力地投身于民主运动,包括筹建民进、主编《民主》周刊和参加有关社会活动,几乎完全搁置了作为
《跋<心史>》是郑振铎为宋末怪人郑思肖的奇书《心史》写的跋文,短小精悍,不足2000字,旨在辨正《心史》不是有些人所说的“伪书”,从而寄托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心史》又称“铁函心史”,它的传世充满着神秘的传奇色彩,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它的作者郑思肖也被视为“怪人”。
郑思肖,宋末遗民诗人,太学上舍生,即国家最高学府毕业生;祖籍福建,生于杭州,终老苏州。原名少因,字忆翁,号所南,都有特殊的含义。“忆翁”表示对故国的怀念;“思肖”即“思赵”,宋朝皇帝姓赵,“赵”的繁体字右边是“肖”;“所南”即“向南”,南宋的国都杭州在南方。他给自己的居室取名“本穴世界”,“本”字下边的“十”移到“穴”字中间,是“大宋”二字,“本穴世界”即“大宋世界”。他曾把自己的作品称“大无工十空经”,“空”字去“工”加“十”,组成“宋”字,“大无工十空经”即“大宋经”。他“坐必南向”,常“野哭而南向拜”。灭亡南宋的蒙古贵族是“北人”,所以郑思肖“闻北语,必掩耳亟走”。他的诗文里从来不用“元”字,“盖恶其为胡元国号而去之”。宋朝宗室、书法家赵孟頫曾与他友好,后来到元朝任职,郑即声明与之绝交。他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家,“善画兰,疏花简叶,不求甚工”,所画的兰花均无根土,他的解释是:“地被番人夺去,汝尤不知邪?”有元朝达官向他索画,他答:“头可砟,兰不可画!”郑思肖终生不婚不宦,无一官半职,却坚贞不渝地践行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向和气节,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高尚品格。他无力回天,晚年病危时,嘱咐身边的友人,给他立个牌位,上书“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表示愧对朝廷,愧对父母。人们评论郑思肖“刚介有志,忠怨孤愤”、“独矢忠贞,不改其度”、“清风高洁,接迹东篱”。“东篱”指陶渊明。至于他的“怪”和“迂”,人们给予了充分的谅解。
郑思肖一生写过大量诗文,早期的诗歌多亡佚。他把自己不同时期的作品编为《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二卷)、《久久书》、《大义略叙》、《杂文》,凡七卷,合称《心史》,他的作品形象的记录了宋亡的历史,是“故宋之春秋”,堪称“诗史”。宋亡以后,郑思肖坚持使用宋恭帝德祐年号。德祐9年(1283年)四月初八,他把《心史》层层加封,装入一只铁盒中,秘密地沉入苏州承天寺的一口古井中,没有任何人知道。岁月流逝,改朝换代,经过漫长的356年之后,直至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崇祯8年(1638年),吴中大旱,为解决饮水困难,寺僧整修承天寺古井,竟意外地发现了井底的铁函。文献记载:“外铁函,函内石灰,灰内锡匣,匣内生漆(蜡),书摺成卷,书曰‘心史’。”内外封条写“大宋故臣郑思肖百拜封”、“大宋世界无穷无极,大宋铁函经”、“德祐九年佛生日封”、“此书出日一切皆吉”。纸质书稿,深井之下水浸泥蚀,历三个多世纪,重见天日,仍“楮墨如新”、“书香触手”,不能不“叹为奇绝”。人们感叹:“莫非鬼神呵护,几数百年无恙而忽现。神乎神乎!”人们想象:“殆忠义能通神明矣!”人们相信,“自古以来有沉之九渊而不浸渍者,盖天地间万物可毁,唯有忠义之气托于文字亘古不化。”于是,人们建祠纪念这位忠肝义胆、矢志不渝的爱国诗人。
《心史》以亡国孤忠的悲情和血泪,抒写了诗人对故国的无限赤诚和怀念,揭露了元蒙入侵者的残暴、野蛮和罪行,展示了铁蹄蹂躏下的百姓的苦难和辛酸,嘲讽了贪生怕死的民族败类的卑微和丑恶。诗人表白:“口诵圣人书,立身仁义间”,“赤心怀赵日”、“终身祗宋民”,“梦中亦问朝廷事”、“田海虽迁志不磨”。他一介书生,却想投笔从戎:“如今好弃毛锥子,望北长驱马一鞭”。他终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倍怀哀痛,直若锋刃之加于心,苦语流出肺腑间”,“痛恨未能生报国”,“哭天无地夜魂愁”;“此身不得为男子,空活人间九十年”。元蒙南侵,是野蛮民族对文明地域的践踏,诗人的所见所感是:“城外荡荡为丘墟,积骸漂血弥田里”;“天地腥羶社稷毁,万邦赤子病流漓”;“天下黄金归朔漠”,“生民涂炭果如何”;“泪和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在《大义略叙》里,郑思肖在歌颂文天祥、陆秀夫等忠臣义士的同时,怒斥吕文焕、范文虎、留梦炎等辈折腰事敌、卖国求荣的卑劣行径,把他们称之为“地去人形兽,春开鬼面花”。
《心史》惊现古井,举世诧异,“士大夫惊异传诵,为古今所未有”,忠义之士“至于痛哭流涕。”旷世奇书,行于天下。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清以降,关于《心史》的“伪书说”,时有所闻,以乾隆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典型,影响亦最深广,以为“必此明末好异之徒,作此为欺世,而故为眩乱之辞者。”而此前的全祖望则认为“吴儿喜欺人,至今谬称眢井旧物,以索高价。”袁枚则提出“年历二百,纸墨断无不坏之理”。“伪书说”否认《心史》的真实存在,认为是苏州有人利令智昏,伪造了一本书稿,导演了一出井中出书的闹剧,以提高书稿的价格,赚取更多的钱。《心史》被官方认定为欺世盗名的“伪书”,继而被列入“全毁”书目也就不足为奇了。
针对“伪书说”,郑振铎提出辨正。首先,他引用了《心史》中《久久书》里一段300多字“泪枯流胆,心亦凝血”的文字,提出它决不可能是一般人所能写出的“作伪欺世之文”。其二,《心史》充溢着故宋遗民对异族入侵者的诅咒,清朝同元朝一样,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和南方汉族的统治。故清朝统治者及其一些文人必然痛恨《心史》“骂虏太甚,攻夷太切,嫉胡太深”,从而一口咬定《心史》是“伪书”,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后人乃为所蒙蔽”。其三,清朝“文禁立严,文网大密”,一般士人不可能胆大妄为,在政治高压下“公然刊布此禁书”。《心史》从明至清,得到广泛传布,这种事实本身也正好说明它不是胡编乱造的“伪书”。郑振铎还进一步指出,《心史》传世后,人们发现郑思肖还有诸多著述未见于该书,“知所佚者多矣”,“当从他本补写足之”。在驳斥“伪书说”时,郑振铎引用了前人在文学评论中常用的一句话:“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清朝士人传颂《心史》,意在表达对满清统治的不满,而统治者力主“伪书说”则是为了压制、封杀士人不满异族统治的舆论。
文学不等于政治,但又往往与政治有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联系,这是早已被古今中外文学事实证明了的基本规律。郑振铎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刚刚结束,烽火连天中的炮声还在耳边回响、记忆犹新的时候,来评论《心史》,又何尝不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决垒”呢!14年中,日本侵略者点燃的战争毒焰燃遍了神州大地,千千万万爱国将士和平民的生命被剥夺,国民经济遭受前所未有的破坏,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华儿女同仇敌忾,在爱国主义的光辉旗帜下,浴血奋战,付出沉重的代价,捍卫了自己的国家。这种强烈而深沉的爱国主义精神与郑思肖的家国之忧是息息相通,一脉相承的。郑振铎在《跋<心史>》中所寄寓的正是这种源远流长、万古不灭的爱国情怀,诚如郁达夫的告诫:“劝君珍重千秋笔,牢记遗民井底心”。
作者:民进温州市委会 陈晓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