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春天，那个清明节的清明时分，父亲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临终前，他看着围在他眼前的家人，轻轻地叹息：“没有福啊！”

谁会忘记失去亲人时的刹那间的巨大绝望——如果他或她经历过这一切——那种慌乱、恐惧、痛苦和不知所措。最初的后事在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中进行，母亲让我在所有的人走之后最后一个离开医院。她虚弱得已经抬不起头来，痛苦得几乎发不出声，但她交代我的事情我一件件记在心里。她要我收拾好父亲的所有的遗物，包括换下的衣服、吃饭的碗筷、平时翻阅的报纸杂志、剩余的医院的饭菜票。她要我临走前把父亲住过的病房扫好地，关好门窗，所有的杂物都要带回家来处理，不要丢在医院里，给别人添麻烦。最主要的，她要我到那些医治过我父亲的医生和护士那里去一一表达我们全家的谢意，感谢他们对我父亲的精心治疗。我母亲唯恐我忘记了谁，还点了几个我容易忽视的人的名字。在这样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忘记对我关照床头柜上的一束桃花，是我在医院内的小溪旁摘来的，母亲让我不要带出医院的大门，因为它是公家的花。

母亲在这样的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强忍悲痛而展现出了惊人的母爱。因为她的爱的教诲，我带回了父亲临终前换下的那件内衣，直到今天它还珍藏在我的箱子里。我还带回了父亲的一支筷子——我无法解释这样的神秘，这双父亲结婚时买的筷子，随着父亲的逝去竟形影成单。我去向那些爱着我父亲的人告别，转告我母亲的深深谢意。路过医院内的小溪时，我也没有忘记把桃花送进了水中。

母亲抱着父亲的骨灰，陪着他看电视。骨灰入土那天，她捧着骨灰盒绕过了整个西湖，她要让她爱着的人再看一眼人间天堂。回到家中，她把父亲的遗物是细细分好，有的留下，有的送给亲戚朋友，作为永恒的怀想。

一个月后，我又去了医院，退还饭菜票，还带去了母亲专门为一个护士买的瓜子——母亲说，这个护士喜欢她曾经买过的这种小闲食。

我想说，如果我的母亲被人们认为是一个成功的母亲，并非因为她养育出了一个所谓的“作家”——对母爱而言，这未免太渺小。母亲之所以成功，乃是在她自己最需要爱的时候，依旧天然忘我地爱着他人，并教诲我们像她那样去爱。这种克制着自己的极度痛苦，依然施惠于他人的言传身教之爱，使一个女人展示出了一种从容不迫、雍容高尚之美。母亲从年轻到年老一直保持着美好端庄的气质，不是刻意为之，正是由她的独特的爱的方式决定的。成功的母爱，不仅把爱施与儿女，还把爱的天性启迪于儿女，并且把爱的能力和方法也传授给儿女，正是世间母亲们那种从痛苦中诞生的爱的绝对伟大，给爱以无涯的深度与广度，是爱能以薪尽火传的方式，代代相继。人类因此而有了创造和生活的光明。

现在我也是一个母亲了。当我女儿把手里的糖先递给身旁的伙伴时，我想：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也是一个成功的母亲。

诵读人：杨晓春

选送单位：浙江省中医院支部